中亚的伊斯兰激进主义也是社会贫富差距导致的恶果,在伊斯兰信徒为主体的国家表现为伊斯兰极左或极右的极端主义,和非伊斯兰国家则导致极左共产主义,和极右法西斯主义的血腥对立。
此文是真实的。看完心中很沉重。我们这代人对此无解了。今晨新礓乌市又发生大爆炸。仇越结越深何时了?无奈而痛苦。北京查建国在 2014年5月22日 上午12:39,Xu Wenli徐文立 <xwl1943@gmail.com>写道:
从一个维吾尔家庭的变迁史看暴恐问题
欧阳疯:这篇文章非常好,通过一个维吾尔家族的生活轨迹让大家更能体会到最近发生的很多事。其中显露出来的还有基层方面工作的大问题,特别是宣传战线与人民群众路线上,隔阂及脱节问题很严重。分享给大家看看。
另外,如果有维吾尔族或藏族等相关的粉丝朋友,如果你有想说想分享的,觉得疯哥可以倾诉,不妨聊聊。至少疯哥还有几万粉丝可以从你的故事分享中获得一些知识,加深对新疆特别是南疆地区的了解。
文章有些长,大家耐心看看,会有收获。
2010年库尔班江(左三)和父母及其大外甥
库尔班江·赛买提:1982年生于新疆和田,维吾尔族。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自由摄影师、摄像师、独立策展人。纪录片作品有《森林之歌》、《好运北京》、《岁月山河》、《舌尖上的中国Ⅱ》、《时尚圈》、《丝路,重新开始的旅程》、《时·光》、《汶川生者一年间》
核心提示:《一个维吾尔人的家庭史》,通过一个传统和田维吾尔族家庭30多年来在和田、内地的经历和感受,试图令读者更多地了解维吾尔族人的经历和内心。文章的口述者库尔班江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谈到因为兄妹几个不去讲经班,全家人受到了亲戚的排斥。
上世纪80年代起,库尔班江的父亲做玉石生意,走出新疆,频繁进入内地。独特的经历和开阔的视野改变了他对教育、宗教、民族的观念,亦影响了四个子女此后的人生轨迹。
深受父亲影响的长子库尔班江同样来往于口内各地与和田。他在内地的经历代表了大多数维吾尔人在内地的境遇,而他对故乡和田的独特观察,对宗教、保守主义不断挤压世俗社会的深深忧虑,则为读者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理解新疆维吾尔族世界的窗口。
以下是全文:
绿洲城市和田是中国最西部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戈壁滩之中。和田距离北京超过4000公里,距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也超过1000公里。过于遥远的距离使得和田人看外面,尤其是口内(新疆方言,内地),以及口内人看和田,都极度困难。即使今日互联网高度发达,陌生感、误解和疑惑依然充斥心间。
而近年来在和田发生的几次极端暴力事件,以及一些被披露的暴力恐怖袭击事件中,不时出现施暴者和田籍贯的信息,令和田被动地成为口内人颇为关注,些许恐惧,希望了解,却又所知甚少的地方。
作为传统维吾尔族居所,和田是否受到全球宗教保守主义的影响?和田的维吾尔族社会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情形?当和田人来到口内,会是怎样的经历、遭遇和内心感受?而走出去的和田人,回到故乡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心境和矛盾?尤其是,与口内人同样经历了30多年的改革开放和快速的现代化,同样面临从传统农业社会到工业和信息化社会的急遽转型,和田人的经历是怎么样的?所有这些,都是大多数公众茫然无知的。
本文无意也无法回答所有的问题。但通过一个传统和田维吾尔族家庭30多年来在和田、口内多地的经历和感受,通过主人公库尔班江用新疆风味汉语的喃喃自语,试图令读者更多一点地了解维吾尔族人的经历和内心。
上世纪80年代起,库尔班江的父亲做玉石生意,开始走出新疆,频繁进入口内。独特的经历和开阔的视野改变了他对教育、宗教、民族的观念,亦影响了四个子女此后的人生轨迹:老大(库尔班江)在北京拍摄纪录片,二女儿在和田从事汉语教育,三儿子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四儿子在深圳影楼工作。
深受父亲影响的长子库尔班江同样来往于口内各地与和田。他在内地的经历代表了大多数维吾尔人在内地的境遇,而他对故乡和田的独特观察,对宗教、保守主义不断挤压世俗社会的深深忧虑,则为读者提供了弥足珍贵的,理解新疆维吾尔族世界的窗口。
最近关于新疆的事情特别多,我特别难受。这种难受劲儿没法用语言表达,新疆不应该以这种方式成为热门话题。
3月1日昆明暴恐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正跟朋友在外边吃饭,回到家已经10点多了。一看昆明出了事,我心里就开始不安,一直盯着手机看新闻,越看越不安,因为有人提到行凶者穿着黑衣。我有70%的预判,这件事与新疆有关。等后来消息确认,我整个人都瘫痪了,在家里待了一天,什么都不想干,哪里都不想去。这种感觉,2009年"七五事件"的时候有过,但这次更恐慌。怎么说呢,发生在新疆,对很多人来说毕竟是很遥远的,但这次是昆明,就像在家门口一样。我想,这对于内地普通民众的影响更大。
3月2日那天,我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以前从来没有过,我心情更不好了。对方倒是没说什么,也很客气。问我:你要继续待在北京吗,有要回新疆的打算吗?我说,老婆孩子、房子都在北京,我打算一直待在这儿。他们就把电话挂了。我给周边的一些朋友打电话,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影响。一个朋友,是个女孩,派出所的直接去了她的住所,说是安全检查,把她吓坏了。派出所的走了以后,她很害怕,就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我知道,他们也给我打了电话。后来房东又说,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什么都别想,好好工作,外出注意。我朋友感动得直掉眼泪。
然后就是马航的事,先是说飞机上有一个新疆人,于是有了各种猜测。那个人恰好是我的朋友,一个画家,我赶紧把他的一些信息发到网上,澄清事实,消除误解。接着长沙又出了事(编者注:3月14日,长沙两名新疆籍商贩因纠纷互殴,4名无辜市民被殃及身亡。两名商贩,一人互殴中被砍死,另一人被警方当场击毙),网上再次对新疆人骂声一片,但这一次,我任何消息都没有发,这和内地发生的一些恶性事件没什么本质不同。昆明的事情是恐怖袭击,长沙的是刑事案件,这两件事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想,新疆人的形象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要实实在在做点事情,让外界了解新疆,了解新疆人:其实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只是为了过好日子。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资金拍摄纪录片,但可以用图片来讲述这些人的故事。从3月3日起,我就一个个地联系在北京的新疆人,各个民族都有,拍照片、写故事。现在我已经拍了差不多30个人,有打馕的,卖烤肉的,在医院、科研单位、传媒行业工作的,还有设计师。希望通过讲述他们的故事,让大众知道普通的新疆人是什么样的,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同样,我也要说出我自己和家人的故事。一个和田的维吾尔族家庭,经历了怎样不同的改革开放年代,以及在内地过着怎样不同的生活。
"库爸三迁"
和田是新疆非常传统的维吾尔族地区,但我们家与其他家庭有些不一样。我们家四个孩子,三个不在新疆工作和生活。老三继承了家族的生意,在深圳开玉器店,老四在深圳一家婚纱摄影公司做后期处理。只有妹妹在和田当汉语老师。
在南疆,几乎找不到这样的家庭。这归功于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父亲。他喜欢跟别人聊天,尊重有学问的人,不断学习。父亲是阿图什人,不论经商理念,还是做人做事的方式,都跟一般的玉石商人不一样。
大概在1984年前后,刚改革开放不久,我父亲做玉石生意,开始频繁往内地跑,眼界变得开阔。回来后,经常给我们讲他遇到的人和事。
父亲说,你们是男孩,一定要出去。他经常对亲戚朋友们说,三个儿子,我一定要把他们都赶出和田。他真的做到了。我觉得父亲的包容性、对一些事情的理解,真的超过很多干部。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包括对宗教的看法,跟和田别的维吾尔族家庭都不一样。
我小时候家境很好,在和田数一数二。父亲没有上过学,母亲也一样,都是地道的农民。但父亲坚持要我们上学。他经常说,自己就是没读过书,吃过很多苦。如果他没钱了,哪怕卖掉裤子,也要供我们上学。了解南疆的人都知道,在和田那个地方,又是传统的维吾尔族农民家庭,这非常难得。
小时候,我们兄妹都不会念《古兰经》。每到寒暑假,妈妈就想把我们送到阿訇或者伊玛目(伊斯兰教教职称谓)办的讲经班,但父亲坚决反对。这件事上,他们不知道吵过多少次架。
我父亲认为,孩子还小,等长大后自己有了感悟,再让他们自己选择也不迟。但我妈担心,如果不去学经,以后会成为别人眼中的"异教徒",不被当地社会接纳。我爸说,所有的罪恶,由他一个人来承担。小的时候,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慢慢地,特别是这几年,和田的宗教氛围更保守、环境更恶劣,我觉得他实在是太伟大了。
我父亲讲的故事,几乎都跟教育、知识、上学有关,几乎没听他说过谁赚了多少钱、生意做到多大。有一次从广州到上海的飞机上,他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是个教师。她有两个儿子,都在美国读书、工作。父亲很有感触,回来跟我们说了好几次。
1996年左右,很多台湾人经香港转道上海,将和田玉贩卖到台湾。据说当年在上海,第一个把和田玉卖到一公斤一万元的就是我父亲。父亲给我们讲一个台湾客户怎么教育自己的孩子:大儿子不爱上学,还乱花钱,在学校里开最好的车,那个人就把大儿子赶出家门。他说,这是要做给另外两个孩子看,否则三个孩子就都毁了。
父亲讲的这些故事,无意中给我们灌输了一些观念。他经常说,肚子里面没有墨,你怎么能写出字来?其实具体的学习方面,他很少管,从来不给我们压力。父亲不识字,也不知道我们成绩怎样,他只是不停地搬家,给我们创造好的学习环境。
汉族有个故事叫"孟母三迁",小时候我们也搬过三次家,每次都从大房子搬到小房子,但当时我没听过这个故事。第一个家很大,是姥姥留下的房子,从住的地方走到大门需要15分钟,要穿过一片森林。但周边环境很杂乱,住的是生意人,家里的小孩都不上学。后来搬到一个监狱旁边,环境倒是很安静,只有三家人,但小孩也很少,没有人跟我们玩。住了两年多时间,就又搬家了。这次是一个小两层,周围住的都是干部,一出门,就是和田市一个退休市长的房子。
到那里后,我们不逃学了,学习也变好了,因为周围的小孩都在上学。住我家对面的是一个医生,老婆在银行工作,四个孩子,最大的在天津上大学,两个女儿是"民考汉",还有一个儿子学的是音乐,我们就跟他们一起玩。当时,我的汉语还是不好。和田那个环境,学汉语真的太难了(和田地区维吾尔族人口比例约为96.4%)。一直到1998年我上初中,我还只认识"我、你、他、爱"这几个字。因为喜欢邻居家那个学汉语的维吾尔族女孩,想给她写信,初三时我第一次动笔写汉字,写的是"我爱你"。
为了我们的学习,母亲付出的代价特别大。父亲长年在外做生意,有时几个月都没有消息。记得我六七岁那年,父亲一年多没有回家,妈妈推着车子在街上卖水果。现在我印象还很深刻,冬天下着雪,特别冷,妈妈穿着一件宽大的皮衣,抱着老三在街边摆摊卖苹果。很多人对母亲说,让你大儿子帮忙不行吗?那个时候,没有义务教育的概念,和田很多家庭都是让孩子给大人当帮手,但是妈妈没有。
因为我们兄妹几个没去过讲经班,妈妈现在快60岁的人了,她的兄妹至今都不跟她来往。即使偶尔见面,也是刺激她,"你看,跟你们家孩子说话,需要请一个翻译"。意思是,你的孩子都是"汉族人"。其实我们维语都很流利,交流根本没有问题。我们也被亲戚排斥在外,妈妈的家族中,30多个表兄妹从小都不跟我们玩,说我们是"卡菲尔"(异教徒)。母亲特别痛苦,父亲也特别难受。
其实,我父母都是虔诚的穆斯林,每天做五次礼拜,斋月时封斋,尽可能帮助身边的人。对普通人来说,宗教是向善和励志的。生在一个穆斯林家庭,信仰也与生俱来,我们成人之后,才了解父亲的苦心。学习科学、文化,掌握知识,见过了世面,才能更好地理解宗教,才能把学过的东西和背诵的条文变成智慧。
朝觐的波折
现在母亲的最大心愿,是去麦加"朝觐"。因为沙特每年给中国的朝觐指标有限,新疆特别是和田要去的穆斯林人数太多,四年前她就开始排队申请,但最近村里干部告诉她,她可能去不成了。
"朝觐"是穆斯林一生中最重要的宗教功修。以前我们家有钱的时候,去麦加很容易,当时指标也没这么紧张,但我父母的想法,是首先要把4个孩子培养成人,然后才会考虑去朝觐。在和田,这是一般人接受不了的。
我父亲的观点,朝觐不过是最近和田的一种时髦。他一直认为,安拉就在我心里,麦加就在我身边。作为穆斯林,首先要把自己的孩子培养好,如果有多余的钱,就供贫困的小孩上学,再有钱,可以去修路架桥。反正无论做什么,安拉都会知道的,不一定非得去麦加。
但我们几个孩子,都想成全母亲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其实,去年(2013年)村里一个干部通知我妈,说已经轮到她了,她特别高兴,但后来却没了消息。等到同村去朝觐的人都回来了,我妈去问,才知道她的指标被别人顶了,因为我妈没送钱。
我妈不想花钱去做这件事,我爸也一样,尤其是这种很神圣的事情,花钱味道就变了。但在和田,不花钱办不成事,朝觐指标也是明码标价。我心里很不舒服,说别跟妈妈讲,我们花点钱让她去吧。我找到一个官员打听,得到的答复是,你妈去不了,因为你家里有公职人员,而且身份证上的年龄已经超过60岁。
公职人员就是我妹妹,她是和田市拉斯奎镇中学的教师。我想不通的是,妹妹已经出嫁,户口也不跟父母在一起,怎么就能影响到我妈的朝觐呢?
我妈很伤心,哭着跟我说,不去就不去吧。我妹妹不忍心,告诉我说,要不我辞职吧。我又给那个官员打电话,问如果我妹妹辞职,我妈能去朝觐吗?那个官员说,还是不行,她老公也是老师。
在南疆,维吾尔族找工作本来就很难,许多人是当协警或者教师,其他机关单位很难进去。我曾去过和田县一个偏远乡镇,当地宣传动员组9个人,只有一个是维吾尔族,这个维吾尔族还是司机。我说你们都是汉族,也不懂维语,这个宣传动员群众的工作怎么做?他们回答,就那么做。干部这么脱离群众,基层怎么会没有矛盾?
在我母亲朝觐的事情上,我相信和田一些官员的做法是不对的,这不是国家的政策,也不是新疆自治区政府的政策。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会很严重。好在我们家的孩子受过教育,能想通这一点,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
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们,上学就是要让我们分清哪个是"黑"哪个是"白"。现在回想起来,我能明白他所指的"黑白"是什么,比如现在社会上有很多极端片面的想法,但我在遇到一些事情时,不会以他们那种极端的方式来理解,会更冷静、客观。
"最不好的"老师
就我所受的教育,教师是一个很崇高的职业。我们家三个男孩现在发展都不错,但真正令父亲感到自豪的还是妹妹。从小和三个男孩一起长大,妹妹骨子里有点男孩气,我爸不多说,不过我能感觉到,他欣赏我妹的一点是,她学到的东西是向外传播的,可以影响很多人。
妹妹喜欢当老师。小时候,家里有白墙,妹妹到处写字,就好像给人讲课一样。四兄妹中,学习成绩最好的就是她。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妹妹考了全和田市第二名。从小我妹妹是不戴头巾的,在和田那个地方,这是不可想象的。我妈曾因此很不高兴。但爸爸说,不戴就不戴,那么漂亮的头发,脏了可以洗。
在和田,很多父母都不赞成女孩出去工作,婚前就有很多逼女孩辞职的,不辞职的话结不了婚。妹妹要去上班的时候,周围人跟我爸妈说,女孩当老师不太好,影响结婚,但我爸妈根本不听。这次妹妹为了母亲朝觐的事说要辞职,我妈立刻就反对,辞职以后你干什么,就在家里带孩子吗?我爸说,女儿你太自私了,你那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吗?
妹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最不好的"老师,学生眼里的"恶魔",老师们也都不敢惹她。学生考试,要是敢作弊,那这个学生就"死定了",会被直接"踢"出去。
她老公给我讲过一件事,语文(维语)考试时汉语老师监督,汉语考试时语文(维语)老师监督,为了考核,他们之间达成协议,监考的时候互相稍微松点儿,学生成绩能考得好一点。但学校的老师,谁都不敢跟我妹妹这么说,否则她肯定直接冲进教室,把学生所有的小抄翻出来,扔到外面,然后再开始考试。老师们都拿她没办法。
和田农村的孩子,对汉语的认可度特别差,如果汉语老师不严格的话,他们的汉语水平根本不可能提高。要上内高班、大学,汉语是很重要的。妹妹认为,语文(维语)要抓紧,但汉语也很重要。平时,她还组织几个班有潜力的孩子,专门留下来给他们补汉语课。学校里其他老师都接受不了,觉得她太积极了。
下班别的老师回家了,她会拉上学生去找父母。很多父母都是农村的,不理解,甚至骂过我妹。
妹妹留作业不死板,不是非得写在本子上。没做作业,没关系,放学后留下来十分钟,让他讲昨天和今天都学了什么,能讲能懂的,就算完成了作业。别的老师都接受不了。她说,回去写作业,很多农村的孩子做不到。但今天的课程,还有上次的课程,他回去之前都能记住,记住以后告诉我,这就是一个复习的过程。
妹妹后来被任命为汉语组组长。校长说,必须要拯救学校的汉语教育。
这所学校原来汉语教育很不好,没有一个专业的老师。我妹妹当汉语组组长后,就把汉语组二十多个老师组织起来,给老师都布置作业。最夸张的是,每月她会利用周末时间组织汉语组老师讲课,用汉语不夹杂维语讲一小时的课。只组织了两次,第三次就没有人来了。
妹妹认为,要找学生对汉语感兴趣的点,不能简单当成一门课程。那段时期,他们学校4个孩子考上了内高班,以前连一个也没有。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逐渐被认可,但妹妹在学校特别不容易,因为她打破了平衡。每年的评奖,从来没有我妹妹。
妹妹还收到过一些孩子笔迹的讥讽她的字条,大意是,大家拿的都是一样的工资,这个学校又不是你盖的,你这么卖命有什么好处?你这辈子,会和我们一样,永远待在这个学校,不要觉得你是汉语组组长就怎么样。妹妹把纸条拿给我看,说着说着就哭了。
后来支持妹妹的那个校长退休了,妹妹就待不下去了,被借调到市里一个小学去了。
尽管是借调,妹妹还是很认真,每到周末把孩子家长叫过来开会,一个一个分析孩子的性格,商量教育方案。那些孩子的父母根本接受不了,家里就两个宝贝,怎么能这样折腾我们孩子?妹妹很痛苦:政府不是一直提倡抓教育吗?但真抓实干的老师遇到的困境,谁来解决?今年他们学校甚至还考虑,不让她当汉语老师了,要让她教语文(维语)。可她的专业就是汉语啊,而且南疆最缺的就是汉语老师。
信任基础上的生意
如果不是父亲的玉石生意出了问题,从博州师范学校毕业后,也许我也会成为一名教师。2000年,父亲去俄罗斯做生意,200万人民币的现金被抢,突然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我印象特别深刻,爸爸从俄罗斯回来时是深夜,扛着一个很破的麻袋,笑着进门的。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爸爸回来都很高兴。过了三四天,跟我爸聊天的时候,他笑着说,"真主给的,真主又拿走了"。没过多久,爸爸就去了内地。后来我才知道,他带走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玉石,没想到全部石头又被偷了,包括身份证,什么都没有了。
当时我刚毕业,开始双向选择,分配方式有一些变化,现成的岗位不够,需要等。我的同学,有的去了和田本地小学当老师,有的在家等了两年,都还没工作。但我跟学校说,把档案给我,我要做生意。这两件事,对我父亲打击特别大。因为他有很强的责任感,也爱面子,觉得不赚钱就不能回去。但越较劲就越没有起色,他承受不了打击,失踪了,几年之内音信全无。我是家里长子,当时妹妹在上大学,老三也要高考,老四在上初中,我必须撑起这个家。于是,我一边做生意赚钱供养家里,一边到全国各地去找父亲。
那段时间我特别难受,压力也大,每一天都必须挣到钱,不然家里生活难以维系。而且我们家,饮食、穿戴都是比较讲究的,第一年我赚了两万八,家里花掉了两万六。过年(古尔邦节)我不穿新衣服,但必须给弟弟妹妹买新的,因为不想让他们感觉,父亲不在,生活水准就降低了。
2004年找到父亲时,我的生意已经做到一定规模了,等父亲回到和田,休息半年后,我就离开和田了。当时父亲已经重新开始做生意,家里经济状况也不错。
传承家族生意的重任落到了老三身上。他大学时学的是英语,理想是当导游。毕业那年夏天,他和我爸去了一趟东莞。广东那边清真餐厅很少,每次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买。有一天下着雨,我弟弟在宾馆看着玉石,爸爸出去买饭。回来的时候,老三从窗户里看到,爸爸微驼着背在雨里走着,看到那个场景他就哭了。他跟我说,爸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他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他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跟我爸一起做生意。
现在老三在深圳开店。我爸一直跟老三说,第一,不要着急赚钱,先把人做好,每次都是这样压着他。他现在在整个深圳古玩城都很受欢迎,别人还给他取了一个汉族名字:阿江。很多人没见过他,但都听说过他的故事。
最典型的一次是2011年,有一块4公斤多的石头,深圳一个老板想要,开价560万元。当时我们都很高兴,但我们并不知道,那块石头有问题,上面的"皮子"(指皮壳,即玉石的外皮)是假的。因为爸爸已很少管生意,就没跟他说。第二天就要付钱,我爸知道了,说这么好的东西,也不给我欣赏一下。
我父亲眼睛很毒,看了一眼说,这个石头不能卖,这个"皮子"不对劲。他端了一盆开水,把石头泡在水里,一个多小时,然后放进冰箱冷冻室,第二天拿出来,闻到了浓浓的化学味。老三当时急着挣钱,说这也没褪色,还是卖给他吧,能赚不少钱呢。我爸就说了一句:你过来这边,是赚钱的还是扎根的?
我家的玉石其实不便宜,我爸的原则是,第一不能骗人,不懂玉石的人,不要让他在你店里消费。玉石生意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过程,不能让人产生任何疑惑。很多人都曾问他,本钱多少,他说,别逼我说谎。
假"皮子"的事情,对老三和我都意义重大。老三刚开店,他有经济上的压力,开始几年很着急,现在快5年了,他已经完全沉淀下来了,而且我爸经常去深圳监督他。
还有一点,也是我爸的原则,就是自己店里的东西,要自己指出它的缺点。不仅老三,我都接受不了。不夸就不错了,为什么还得指出缺点?我爸说,我的东西有这些缺点,是让别人心服口服去买。因为卖到别人那里,或者和朋友说起,或者拿出来给朋友鉴赏,懂行的人会看到这个缺点。但你自己指出来,它就不是一个缺点,如果你不说,别人看出来的时候,那就是缺点了。
对于我们家而言,生意很重要,是我们整个家庭的经济来源,但我爸没有把赚钱放在第一位。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传播一种文化。回想起以前在巴扎(维吾尔语,集市、农贸市场)上,你看上一个东西,但钱不够,先拿着。暂时没钱也不需要写欠条。互相信任,没有欺骗,纯粹是一种在信任基础上的交易。但现在市场越做越乱,名声也差了。有些人为了钱,把信仰也搭进去了。比如,发誓:安拉在,我的本钱是多少。我爸一说起这些,就会很难受。
我爸给我弟弟传递的理念是,钱早晚会赚到,但可能会更辛苦。现在市场乱,竞争激烈,我弟弟开始很难接受这种理念,觉得他这种方式过时了。但经过这么几年,他发现刚开店时遇到的一些朋友,现在还在,明白了我爸给他传达的东西是对的。现在弟弟话越来越少,办事越来越稳。
假"皮子"的事情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没赚钱,养店、生活,一个月差不多要两万元。我问,你有没有收获?他说,有,我现在是深圳人。他特别自豪,身份证都随身带着,随时掏给别人看。他现在户口已经迁到了深圳,对于商人来说这是很难的。他很自豪,虽然没赚到什么钱,但现在是深圳人啊,有一种被人认可的感觉。
不敢让弟弟待在和田了
我最小的弟弟,高中没好好上,前几年是我家最头疼的问题。2007年,才读高一就退学了,和社会上的小青年一起混。我爸跟我说,想想办法,你弟弟在和田这种环境继续待下去,很危险,必须把他带出去上学。我就问他,你想学什么?要么到北京来,学什么都行。但他死活不愿意离开和田。
甚至我弟跟我爸说过一句话,"和田是你的吗?除非你把我给打死,装到皮箱里运出和田,不然我绝不离开和田。"
我们都不敢跟我爸这样说话,可见,当时和田的那种环境,已经对年轻人产生了什么影响。他的脾气、做事方式,不知不觉就受到周边一些朋友的影响。觉得父母为你着想是不对的,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但其实他很迷茫。
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我爸扇了他一巴掌,他就离家出走,一晚上没回家。当时我在上海,父亲给我打电话,我坐不住,给我公安局的朋友打电话,无论如何必须找到他,直接关到拘留所就行,让他好好反省。他不抽烟也不喝酒,就和那些社会青年瞎混,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什么都不愿意学。幸好2007年年底,一个四川的朋友在和田开影楼,我就让他去了影楼。拍照、灯光,或者后期,喜欢什么干什么。我想让他对某个东西感兴趣,转移一下注意力。他对后期处理感兴趣,一坐就是八九个小时。
但2009年"七五事件"发生后,一些员工之间开始有了冲突,影楼除他之外都是汉族人。冲突的起因,其实都是小事。有一次听歌,一个汉族小伙子正在听周杰伦的歌,但我弟弟喜欢BEYOND乐队,觉得有感觉,他就换了BEYOND的歌。汉族小伙子不干了,说了一句:你这个"缠头"(对维吾尔的蔑称),给我把那个换回来。我弟弟说,你说什么呢?就把喝水的杯子扔了过去。就这么一件小事,立即演变成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
我朋友把那个汉族小伙子开除了,把我弟弟也狠狠说了一顿。被开除的那个汉族小伙子觉得处理不公,偏向维吾尔族,就想把店砸了。他带了20多个打工的赶到店里,堵着门要打我弟弟。我的朋友摁着我弟弟,不让他出去。但我弟弟也已经打了电话,找了四五十个维吾尔人过来。你想,刚发生"七五事件",聚集的又全都是年轻人,多可怕。我朋友还没反应过来,看到来了一群维吾尔族青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给我打了电话。我就紧张了,对朋友说:千万别出什么事,赶快报警!还有,我弟弟不能让他出去,我知道他的性格,出去肯定打起来。报警后公安局来人,把他们全都抓走了。这才避免了冲突。
后来我想,再不能让他待在和田了,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我那个朋友说,你弟弟学得也挺好,但和田这种环境,千万别让他在这里待着了,一定要让他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就给他打电话,吓唬他,说这件事情特别严重,我已经给你买了机票,明天就去深圳,我给你找了店,你可以到那里学习。他到深圳后,我们找了公安局的朋友出面作担保,给店里说,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切由我承担。
刚到深圳,老四也不习惯。但在深圳待了半年后,他曾回过一次和田,只待了三天,已经不习惯和田了。"20多年我在和田白活了,还是深圳好,我还是回去吧。"这是他亲口说的。
老四现在深圳一家连锁婚纱摄影公司工作,非常受欢迎。我跟他的主管谈过,他们特别喜欢他,叫他买买提。他做事很认真,对色彩的感觉很特别。在和田,能看到的绿色不多,一般都是沙尘暴啊这种暖色调的黄色,老四对于这种暖色调把握的很好。
四弟跟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公司几千人,他是唯一一个少数民族,唯一一个新疆人。去年开年会,公司包了个体育场,他特别兴奋。公司叫天长地久,他说,我是天长人。很多以前没跟新疆人接触过的人,跟他接触后,觉得新疆人也挺好的。
现在公司上下都知道他,弟弟通过自己的方式得到了别人的认可。我问他,你还要回和田吗?他说:不回去了,我特别喜欢深圳,以后就在深圳发展了。他觉得深圳很包容,只要有能力,就能得到认可。其实,没有骨子里就坏的人,就看怎么去引导他。一定要找到他的兴趣点,再慢慢引导。现在无论穿着打扮,还是处事方式,四弟都跟他在和田那些朋友完全不一样了。现在我爸完全踏实了。
汉族兄弟、干爹和干娘
在和田,很多维吾尔族人会排斥汉族人到家里去,汉族人用过的盘子、筷子、碗也会扔掉,不再使用,但我家不一样。其实我很少感觉到民族的东西,小时候我们跟汉族小孩玩得多,他们也可以到我们家来玩,吃我妈妈做的抓饭。
我在和田最好的朋友,是土生土长的汉族人,维吾尔语流利,经常过节到我家里去,说库尔班江不在,我就是你的大儿子,给你送只羊。
很多人感到不太可能,除非家里有人在政府工作。邻居都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们,甚至跟我妈当面讲,不要叫汉族人到你们家玩、吃饭。我妈说,我孩子的朋友,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最后的结果是,邻居不再跟我妈来往,他们认为父母没有把我们培养好,跟汉族人在一起,还在内地生活。
我能到北京发展,要感谢我的干爹干娘,他们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遇到他们时,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时刻。那时候,父亲失踪,我正独力做生意艰难支撑整个家庭。干爹姓孟,汉族人,是个摄像,干娘是编导。当时他们正在新疆拍摄纪录片《森林之歌》。干爹喜欢和田玉,我喜欢摄影,一来二往,关系日益密切。
那时还发生过一个小故事。我那个汉族兄弟,有一次到我干爹那里哭,问能不能借给我5万元钱,他说:不要跟库尔班江讲,我看到我兄弟实在太困难了,他的压力太大了,我想帮他。但我刚毕业,这5万能不能算我借的,以后我还给你。干爹觉得,这种帮忙的方式并不是特别好,可以采取别的方式,说库尔班江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在身边,已经是很大的幸福了。
后来,干爹每次到和田都会给我送胶卷。和田买不到反转片,他就从北京一箱一箱的带来,我特别高兴,给他留最好的玉石。这样我们的情感就越来越深。
父亲回和田重新开始做生意后,干爹到我家里来。我就跟我爸说,我不喜欢做生意,我喜欢摄影。我干爹问我爸,作为一个徒弟,愿不愿意让我们带着他。我爸说,那你就带他走吧。我就跟干爹干娘去了库尔勒,拍胡杨林,一待就是一年半。他们不仅教我技术上的东西,还给我讲很多做人的道理,这种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我一直特别向往大学的生活。从中专毕业后做生意,到后来跟着干爹干娘拍片子,就这样在社会上差不多五年。干爹问我有什么梦想或者目标,我说我想上大学。
2006年8月,我被干爹带到北京,到中国传媒大学进修。我爸跟我说,你怎么看我,就怎么看老孟。我干爹这个人,也没有太多语言,但他就像父亲一样,我们之间没有隔阂。
结婚之前,我还交过一个汉族女朋友,一个上海女孩。我跟我爸讲,我喜欢上一个汉族女孩。我爸说,行啊。在南疆,这是维吾尔社会绝对不可能接受的。我爸说,如果你觉得喜欢她,她也喜欢你,没事儿子,你过好你的幸福日子就行了。在北京的时候,我爸、干爹还有那个女孩都在,她还喝了一瓶啤酒。这在维吾尔社会是不可想象的,我都不敢(在长辈面前喝酒抽烟,是维吾尔族的禁忌)。虽然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但不是因为民族或者宗教,而是性格和文化差异,跟内地的年轻情侣一样。
我带她回过和田,虽然语言不通,但她和我妈处得特别好,有时候我当翻译。我父母很高兴,还很大胆地跟别人讲,说我儿子的女朋友来了,是个汉族人,我儿子要和她结婚。一些人因此直接骂过我妈,"你们是要下地狱的"。有好几次,我妈都是哭着回来的,但她还是尊重我的选择。
我在内地的日子
维吾尔族人在内地生活,有时候会不方便,但我已经习惯了。天安门恐怖袭击发生后不久,我开车刚过复兴门,快到西单时,一个警察拦车要检查。我停下车,说辛苦了,然后下车。这很正常,我能够理解,特殊时期嘛。
每次住酒店,各种检查或者不让住,我也能理解。跟我一起的汉族同事有时不理解,"为什么只查他不查我们"?有一次在机场,我同事差点跟安检员打起来。过安检时,我们的鞋都是一样的,但安检员只让我脱鞋。我说,没事,我是大汗脚,全国各地的安检员都知道,这是让我透透气。他们就觉得,库尔班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说,没关系,他也是在上班而已,这也不是他的想法。出国也是,每次我被查的时间都很长。
我们单位的同事、领导都特别喜欢我,该我做的工作我认真去做,没有人觉得我是维吾尔族有什么不同。刚开始工作时,生活上是有些不方便,但大家都很照顾我。经常七八个甚至十几个人出差,为了我一个人到处找清真餐厅。我说,别找了,我要求吃汉餐。他们说,别开玩笑,再找找。但我坚持进了汉餐厅,服务员给我炒西红柿鸡蛋,一碗米饭。吃饭的时候,一定是先给我上,大家都习惯了。
但有的地方,你说维吾尔族、清真,都没人懂,就得说回民;还有的地方说回民也没人懂。在四川地震灾区,导演告诉店家,库尔班江要吃清真的,结果,给我上了一盘清蒸排骨。导演都急了,没办法,只好说库尔班江信佛教,要吃素。哦,懂了,给我上了泡菜和米饭。
地震灾区老百姓那种淳朴、善良,让我特别有感触。一个老太太,拿出家里最好的腊肉、腊肠给我们吃。老太太一直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吃腊肉。导演一再解释,他是穆斯林,是回民。老太太说,这个是我们自己做的,是干净的啊。我吃饭很快,吃完就想走。老太太说,我没看到你吃腊肠。我一看她家的狗来了,就说,好,我吃,然后拿筷子夹了一块。导演看老太太一直盯着我,就跟她说话转移注意力。我趁她不注意把腊肠丢给了狗。筷子还没放嘴里,我就说,好吃。
导演都觉得,库尔班江能做到这一步,真不容易。我对这些没那么矫情,我认为,这是一种尊重,他们遇到这么大的灾难,还把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他们不懂维吾尔族的风俗,再解释也没有用。我不会吃,但就是要夹一块,这是对她的尊重,就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我甚至还拍过杀野猪的场景。我们就住在猪窝旁边,导演过意不去。我说,没什么,你们不也一样会看到我们杀羊、杀牛。杀野猪是用一口特别大的锅,水都扑到我衣服上。但我喜欢这工作,没办法。第二天,总导演慰问我,听说你受委屈了。我说,没事,拍得挺好的。他说,没说拍得好不好的事儿,是说你受委屈了。我说,没有啊。其实,我确实是有反应的,那个场面,把它剖开,血淋淋的,恶心得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做的这些,很多人不理解,说我已经不是穆斯林了。
这几年,我也在慢慢影响周围的人,不敢去新疆的人,现在也都敢去了,误解的、不喜欢的也去了,变得喜欢新疆了。我也不想做多大的事情,能影响周围的人,也挺有成就感的,但"七五事件"之后,忽然之间这些都没了。当时我在兰州拍片,忽然看到这个新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不觉眼泪就下来了。这不是几年时间能够恢复的。
2010年5月,我们到新疆做前期采访。有个导演没有去过,一路上都在说二道桥(乌鲁木齐维吾尔族聚居区)乱。我听了很不舒服,就把他们带到二道桥。我跟这个导演说,把你手机和钱包借我用一下。拿过来后,我直接就从车上把她推下去了,告诉她这是二道桥,你自己走回去。然后我们就去吃午饭了。她找了个黑车司机,维吾尔族,跟他说了住的酒店名字,说钱包、手机被人拿走了,把我送到那里后再给你钱。司机什么也没说,就让她上来了。到了后,她对司机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钱。司机说,不要钱。她就愣住了。我问她,二道桥怎么样,安全吗?她说,安全,还不要钱。
这种故事在新疆太多了。现在的问题是,很多人搞不清楚宗教与民族的关系,以为维吾尔就是穆斯林,以为穆斯林就是极端的。需要搞清楚,是先有的人,还是先有的宗教?
办护照很不易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去土耳其、美国的时候,我朋友特别担心,担心境外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但我爸给我的教育是,不要做对社会有任何不利的事情。有极端思想的人,不要跟他们接触。尤其是我到北京以后,出国的机会很多,我爸说国外的陌生人不要接触。因为国内的很多情况是国外人不了解的,尤其是新疆,内地人都了解不多的地方,何况是国外的人?很多人把没有的说成有,把小事说成大事,把这些作为自己谋生的手段。不要和他们来往,好好做你的事儿。
我办护照很不容易,这我也能理解。如果是踏踏实实出去,踏踏实实学习、做生意,再踏踏实实回来,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有些人就是出去满口胡说八道,甚至很多次我都想骂。
我在沈阳遇到过一件事,刚好建国60周年大庆,不让我住宿。后来派出所民警来了,我说我是酒店的会员,已经订好了房间,凭什么不让住。跟警察谈了两个多小时,三点多才让我去睡。第二天我想去上网,网吧一个小伙子看了身份证,根本没抬头看我,就说,对不起,你这个民族不能上网。
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叫《新疆人全国各地受欢迎》。没想到半个月后被告知,我写的那篇文章特别火,让我注意点。我这才知道,有人把文章转到网上了。回去我打开邮箱,几乎都被塞满了,300多条留言,都是一些从没听说过的国家的媒体,要采访我。我懵了,也害怕了。我想,是不是要出大事了?我给干爹打电话,跟他说,我要骂他们。干爹说,骂?你太小看他们了。只要你回复一个字,他们就能变成100个字。
还有忽悠我的,让我去香港接受采访,去法国、德国接受采访。没有护照也没关系,他们有办法,可以把我弄成德国公民,各种各样都有。有些我看都没看就全部删干净了。然后两天没上网。半年以后,我美国一个朋友回来,说我的文章他在美国都看到了,不过名字被改成了《对不起,你这个民族不能上网》。
这次参与拍摄《丝路,重新开始的旅程》,必须要办护照。我开始担心护照办不了,就说我不去。但导演说,你是摄像,你不去,我们这片子怎么办啊。那就办吧。
纪录片制作单位首先给新疆党委宣传部开了介绍信,宣传部答复,要给和田市公安局写个东西,就又开了一份,这样我才有资格填申请表。拿着申请表到派出所盖章,需要三个人签字盖章。但根本找不到人,后来我找到所长,所长说不行,还得写一份介绍信。就给派出所又写了一份,一个人签了,还有一个汉族签了,但所长不签,说他还有事。第二天又去,找不到人,出去了。我又等了一天,第三天再去,第四天还去。一周以后,所长终于很不情愿地给我签了字。
签完字还不行,我的户口在和田,需要镇上的一个副书记签字。找他特别难,说你这不行,因为你是维吾尔族。这是什么理由?我特别难受。签字用了整整两天时间。签完字,给了公安局,15天以后,护照下来了。但跟我说,护照你还是拿不了,必须先交5万元押金。这不是给公安局,是给民宗委。5万元我不愿意出,跟他们讲理,说我是因公出差,这5万元你找制作单位要去。他们给我们领导打电话,制作单位很无奈,但还是继续和他们协调,钱是没出,又出了第五份证明。然后到和田市政府,要管宗教的副市长签字,之后民宗委的再签字,和田市公安局才把护照给我。
拿护照的时候,还让我写还回来的时间。我说写不了,我们经常要出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去。办护照时,还有人跑到我家里去,给我妈施加压力。我安慰我妈,别怕,现在的新疆已不是原来的新疆。
我三弟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在深圳已经待了4年,想去香港,但港澳通行证办不下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事情,他往派出所跑了十几趟。每次都是"没有时间,明天再来。"
我对新疆的理解很灰暗
维吾尔族在国外的很多,在中亚、德国、法国,都能见到维吾尔族人。出去看看很好,人的心胸和包容会变得不一样。
现在很多新疆人对于土耳其的认知是不全面的,很多从土耳其回来的人,没有说实话,他们只选择了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只字不提其他的。很多人过于强调土耳其的伊斯兰元素,把它弄到一个很神的地步,不想想为什么土耳其能发展到现在。除了旅游,土耳其有什么?土耳其发展到现在,就是凭借一个世俗化,各种文化的交融。土耳其文化的包容性很强,位于亚欧之间,欧亚文化都有,它的伊斯兰已经很世俗化,只要是好的东西就会吸收,没有排斥。
土耳其,我觉得去旅游、做生意可以,在那里生活还是算了。土耳其人视维吾尔族人为兄弟,但不是那种亲兄弟,是不太平等的那种关系,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弟弟你受委屈了,哥哥在"。是那种"我是你的大哥,靠着我"的感觉,但实际上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我很不习惯。
在土耳其参加一个摄影展,要填表,我说来自中国,QIN(土耳其语里中国叫QIN),就是CHINA,他看我一眼,用土耳其语问,哪里?我说,QIN,新疆。然后他忽然站起来,抱着我,好像我是特别受委屈的一个人,我就愣住了。他说,我知道,你们过得很不容易。当时我就很不高兴,我说谁跟你们说我过得不容易,我是过得好,今天才能来到这个地方,过得不好我能到得了土耳其吗?他说,我听说是。
我说,你去过新疆吗?没有。那你一定要去新疆看看。聊完,吃点心,他指着点心得意地问,你们那边有没有这种点心?我说,这种点心,我们家里时时刻刻放着,不是像这样放在店里面。他问,你们喝茶吗?我说,我们维吾尔族很好客,一定会给客人泡茶,而且我们的桌子,比你们这个桌子大得多。新疆也有穷人,但还没有到吃不上点心的地步。所以,你一定要去新疆看看。
我很欣赏土耳其文化中的理解与包容,好的东西我们要吸收,吸收以后才会有新的发展。我觉得,极端的宗教主义者没有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也走不远。新疆生活着这么多民族,没有这种包容、理解与互相尊重,永远不可能有发展。
现在新疆很多人对于宗教的理解和解释,是跟《古兰经》中不一样的,变异得很可怕,越来越狭隘。这次去乌鲁木齐、喀什,我拍的一些照片,很多人说,为什么P(图像处理)得那么厉害,颜色太暗了。我说,这就是我看到的颜色,我感受到的,不是我非要压抑得这么狠。本来正常的照片,中间应该有一个过渡的灰色,这个灰要调成黑白之间平衡的东西,现在这个平衡的东西没有了。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在新疆的大部分人,现在已经失去了这个平衡点,他是往更黑的方向走。大面积的黑,小面积的白,黑与白的平衡已经失衡了,所以看起来会很压抑。
很多人对于宗教的认识出现了问题。本来应该是往前走的,但现在新疆却是往后撤,这是挺可怕的一件事。说是"回到《古兰经》"中去,也不是真正回到《古兰经》,他根本没有理解,政府又没有很好的引导,几方面因素一挤压,宗教与世俗失去平衡,变得越来越极端。
2014年春节期间,我们举办过一个土耳其明星的演唱会,就有一堆维吾尔族人骂。骂的原因之一,是从宗教角度说我们唱歌跳舞就是异教徒,很多话特别难听。
"万万没想到,我一直很尊敬的库尔班江大哥,这次当了土耳其人的走狗,跟在别人后面,等着别人给他一口馕吃。"
连土耳其都骂,这件事真的太可怕了。要知道,原来的年轻人,是很喜欢土耳其的,觉得有亲切感。才几年的时间,人们的思想就变得越来越狭隘了,即使是土耳其的世俗文化,也容忍不了了。他们这是要把新疆引向阿富汗那条路。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