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目录
- 郭玉闪:你们承担的责任让我们得以自由
- 曾金燕:温暖我们光与诚(陈光诚)
- 慕容雪村:为了光,为了时间
- 斯伟江:解连环·临沂
- 李承鹏:村
- 刘远举:审视陈光诚事件
- 杨猛:我所知道的陈光诚
- 翟明磊:盲人赤脚律师的故事
郭玉闪:你们承担的责任让我们得以自由
——祝陈光诚、胡佳兄弟新年安康和平
2005年8月15日,在山东省临沂市沂南县双堠镇东师古村村口,光诚、村民、我和滕彪离别合影惶惶然中进入2009年。
就在12月31日傍晚,我和远在山东的袁伟静嫂子通了一次电话,很庆幸能拨通她的号码,熟悉的人都知道,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袁伟静嫂子 家里固定电话等被掐断,移动电话被屏蔽,只能在屋角某个点才能偶然有信号。
仔细数数,从2005年9月份开始,陈光诚一家就开始享受24小时都有人守着家门的待遇,最多时20多人看着他们家 的院子,一天3班倒,8小时一班;这种待遇一直延续到今天,在光诚2006年被临沂警方带走、随后正式拘留后,就由光诚妻子袁伟静继续享 受这种"待遇"; 就在2009年的这个元旦,在我打电话给袁伟静嫂子那会儿,光诚家院子四周还有十多人把着。
这些看守,绝多数是临沂当地政府从本地雇佣的流氓,带队的是沂南县双堠镇上的干部,这支干群结合的暴力队伍,在光诚 家门口已经耀武扬威两年多了。这两年多里,他们打过陈光诚,打过来看望陈光诚的朋友们,打过来帮助陈光诚的志愿者与律师…两年多来,他们 顶着现政权的名义 已经干下了无数恶行。2008年9月中旬,我接到陈光福大哥转来的短信,全都是这些龌龊的看守们发到他和袁伟静嫂子手机上的短信,这些短 信里充满了最恶毒 肮脏的语言,甚至还威胁到陈光福大哥的女儿。当时袁伟静嫂子跟我来了一个电话,她又苦闷又疲惫,她问我,男人怎么可以向女人说出这么恶心 的话语?她还告诉 我,陈光福大哥去监狱探望陈光诚的当天,这些看守故意去撞光福大哥的电动车,把他都撞到沟里去了,光诚和光福的妈妈因为这件事又吓得一夜 睡不着。
不仅如此,从2007年9月份开始,一年多时间,袁伟静一直得不到允许去监狱探望陈光诚,直到这次元旦前夕才第一次 见到陈光诚。光诚看上去面黄肌瘦,健康状况非常的差;他从2008年7月份开始拉肚子一直拉到年底,每天少的三次,多的五次,整整拉了5 个月,就算是铁人 也禁不住这样折腾。监狱开始只给他吃治泻肚子的药,因为不对症,根本不管用;也给光诚做了几次检查,每次都查出便里带血,监狱诊断说是慢 性肠炎,但是始终 不肯把诊断报告出示给光诚家人,而且也没有采取任何救治措施。监狱里不提供热水,光诚能喝的上不过只有温水,更不用说其他的生活条件了。
作为残疾人,光诚要忍受的不仅仅是这些身体上的折磨,因为眼睛看不见,周围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黑暗的,在监狱那种充满 了不友善的地方,这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是十分巨大的。袁伟静嫂子特地提到一个细节,在见面结束后,光诚被狱卒带着往外走时,因为有台阶, 又没人提醒他,他 一脚踩空了——这种突然的陷落感让陈光诚发出了充满极度恐惧的尖叫声。
我虽然不在现场,但光诚的这一尖叫声却永远定格在我心里。我从未见过这么充满恐惧感的光诚。我所认识的陈光诚,是一 个爽朗、细腻、充满阳光般力量的人,只有最最可怕的黑暗才能把恐惧布进他的心灵。我很少很少见到他脆弱的时候,甚至在开始接触时连他是盲 人我都没有发现。 那是2005年的夏天,上海的记者朋友翟明磊跟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山东一位民间维权的律师有事情要来北京向北京的朋友求助。光诚夫妇来北 京后,我们相约在 五道口见面,光诚戴着墨镜,伟静嫂子挽着他,两个人偎在一起走的很自然,坐下后交谈,光诚举止适当,表达也从容平静,单从外表判断,几乎 确定不出他的盲人 身份,直到临别,看到嫂子又很体贴的过去扶住他,我才忍不住问光诚是否盲人,至今犹记得他笑笑说自己是盲人时我心里涌出的惊讶之情。
的确,即使在生活上,他都比一般人强。我和滕彪随同陈光诚一起去临沂调查暴力计生时,到临沂市后,陪同照顾光诚的村 民不认识市区的路,经常在某个路口犹豫时都是光诚指挥向左向右的继续往前走。在临沂某个村调研时,为了躲开尾巴,光诚带着我和另一个村 民,倒来倒去的换交 通工具,中间一个环节是到高速公路上等车,得从高速公路边上的一个豁口爬到高速路上,很陡很险,光诚却昂着头带头开始爬,没有一点儿畏 惧。光诚家里有电 脑,有传真机,都是光诚在亲自使用,我们去的那会,传真机坏了,光诚居然起身摸索着传真机的线路动手修理,留我在一边看的目瞪口呆。
那时,常常能见到光诚微笑,即使在我们被临沂当地警察追堵的路上,在与沂南县计生官员对峙时,在被便衣跟踪和我们用英语对话嘲弄便衣 时。他的微笑很好看,嘴角微微翘起,脸部线条分明,配上他的墨镜,还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十分有感染力。
我也见光诚哭过,还是嚎啕大哭。他不知道2004年成都小女孩李思怡饿死的事情,我告诉他,还说了小思怡留下的痕 迹,门上细细的血痕、衣柜、窗前的凳子,还有小思怡破损的手指甲以及踢肿的小脚等等。当时夜幕已垂,我们在从费县一个村子回县城的路上, 准备去县医院找一 个受害者了解情况,我坐在车前座,光诚和滕彪在后座,忽然听到后座传来哭声,转身看到光诚一个人枯坐在车的角落里,路边灯光透过车窗,忽 明忽暗的打在他的 脸上,他就坐在那,嚎啕大哭,看起来那么孤零零,哭的那么无端端。光诚是一个情感那么敏感细腻的人,他一定是想到了小思怡在漫长的17天 里慢慢死去的那种 无助。里尔克在《严重时刻》里说,"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无端端在世界上哭,在哭着我…",光诚就这么对着无边的黑暗嚎啕大哭,我和滕 彪则在黑暗里默默 的陪着他。
后来当我们在临沂市被20多人堵在一个宾馆时,他又对在场的临沂市沂南县双堠镇朱洪国镇长(他父母也是残疾人)转述了小思怡的故事,说 着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撇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官员。
光诚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喜爱又让人心疼。世道这么坏,人心这么险恶,多少健全人、有知识的人还在积极的论证保存力 量的积极性时,他已经在行动的路上了。他为临沂十几万被野蛮强制结扎的村民出头,结果最终让自己身陷囹圄。在他尚未被有司收监,还在自己 家里院子被一群流 氓看守时,每次有朋友从四面八方来看望他,他总是第一时间冲出家门去迎接朋友,结果每次都被流氓看守(其中最突出的是李先干,一个脱产干 部)打的遍体鳞 伤。当地政府(以李群为首),为了打垮光诚,用尽了各种手法,造谣、暴力、拘禁… 但是,我知道,直到最后被送入监狱,光诚都没有失去心中对光明的信仰,他是黑暗中的舞者。
… 可是,光诚那踩空时的一声尖叫,像锥子一样扎到所有关心他安危的朋友们的心里。从2006年3月份被带走,2年9个月的牢狱生活,居然让这么有力量的一个 人内心充满了恐惧,我无法想象他那颗敏感的心在监狱里感受到了多少屈辱。而且此刻,我确实恐惧了,恐惧如果再不给他治疗,不让他有机会通 过保释或者保外就 医得到更好的生活与医疗条件,他会被疾病整垮在监狱里。我也无法理解监狱方对光诚健康的漠视;从最现实的角度看,光诚在临沂开展的为被侵 害的村民合法维权 的行动已经被官府强力镇压了,社会也重新"稳定"了,相关的村民都已经噤若寒蝉,相关的官员该升官的也升官了:他们弹冠相庆之余,还不放 过这么一个善良的 人吗?
尽管光诚与光诚的家人所受到的遭遇是如此不可想象、难以思量,但是他的道路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并不遥远。他和他的家人在为生活在中国的 每一个人的自由而承担责任,他和他的家人也正在为我们每个人的自由而失去自由。
承担这样的责任是非常非常艰难的。光诚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妇女,她对子女的担心程度和所有的父母一样。 2005年我们在临沂调研结束准备走时,光诚的母亲还满怀忧愁的悄悄问我,我们走后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受到报复?… 一个月后,光诚从北京被绑架回临沂,她家的院子门口布满了如狼似虎的看守;七个月后,她亲爱的孩子被送入了监狱;一年后她和她的孙子在北京滕彪家楼下被临 沂的一群官员绑架回临沂;两年多后,她的媳妇在北京机场被再次绑架回临沂。如今,三年四个月了,她家院子门口依然布满了看守。她的另一个 儿子,陈光福大 哥,还时不时的要受到看守们的身体威胁。
光诚的家庭,已经被权力切断成了一座孤岛。恐惧正是如此产生。在当下中国,所有选择出来担当公共责任的人们,都或多 或少要面对这种恐惧,也或多或少的为他们的承担付出了一些代价。正是这些代价,撑起了我们每个人在生活里所享有的自由。自由不是免费的, 我们付出的这些代 价总和有多大,我们享受的自由就有多大。
陈光诚的家庭,包括他的妈妈、他的哥哥、他的妻子儿女,是一群最值得尊敬的人;他们和我们所有人的父母兄弟一样,都很普通,都想过上平 安的生活,但是最终正是他们,做出了我们多数家庭无法做到的事情:他们克服了恐惧,用他们的不自由为我们大家的自由付出了代价。
家庭责任与公共责任之间是最难权衡的,它是一道门槛,一抹界线;从根本上说,承担责任越大的人,享受的自由反而越 少,反之,享受自由越大的人,很可能所承担的(公共)责任也就越低。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一个享有一定行动自由的人,都要感激光诚与光诚 的家人,他们承担 了我们守卫我们自由的部分代价,也降低了我们每个人在家庭责任与公共责任之间权衡的为难程度。
但是,和我们一样,光诚的家人毕竟还是普通人:被一群流氓"合法"的看守在家里的日子是难以煎熬的,尤其当这样的生 活日复一日看起来没有尽头时。袁伟静嫂子一度以为在08年奥运会结束后境况会好转,可是,就在残奥会期间反而遭遇到了更恶劣的对待,这种 预期上的反差最容 易让人失去信心,可幸的是,袁伟静嫂子和曾金燕女士一样,都是既坚韧又坚强的女性。虽然生活与未来充满了坎坷,但她们依然在坚持守望着他 们的丈夫和信念。
曾金燕女士的丈夫胡佳,和光诚一样都是十分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家庭也和光诚的家庭一样也战胜了恐惧,但也因此承担了 许多代价。如今,在旧年已去、新年来临的时刻,在万众欢腾、多少家庭欢聚的时刻,光诚和胡佳的家里却因为光诚和胡佳的缺席而一片冷清。而 且,光诚和胡佳都 身染恶疾而不得有效治疗。除了祝福和祈祷,我们这些还可以自由上网、上街、聚会的朋友们,我们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曾金燕:温暖我们光与诚(陈光诚)
乍看他戴墨镜的样子,以为是年轻时的周润发。他在游泳池里矫健地游了一个来回,突然伸手把岸上踟蹰的妻子一下拉进水,惊得她大叫,进而 咯咯笑。
2007年夏天,袁伟静从软禁中翻越围墙,带著将满两岁的女儿克斯逃离东师古村,连夜赶往北京,住在我们家中。门外是虎视眈眈随时要绑架她们母女的山东地 方官员。谈起尚在狱中的丈夫,袁伟静无限爱恋:「他游泳游得那么好,那么自在,一点也不像个盲人。」
传真机坏了,他自己动手修理。在山东临沂东师古村的家里,受北京的专家之托,他调试计算机,完善盲人使用的计算机录入程序。不愧是南京中医药大学的学
生,他的按摩技术一流。曾经接受过光诚按摩治疗的朋友说:太舒服了。袁伟静抬头遥望远方:「将来他出狱后,一定给你们做按摩。」
盲人朋友在北京乘坐地铁时,是否会想起远在山东农村被囚禁的光诚?是他引领的呼吁与抗争,为异地盲人争取并落实了免费乘车的权利。
光诚俯身摘取黄土地上的一棵荠菜,微笑著,身后不远处,是他申请项目为村民打的水井和他利用法律抗争终止了向残疾人征税及「两田制」的土地。具有亚洲诺贝 尔和平奖美誉的「麦格赛赛奖」,选中这幅照片为授予光诚「新兴领袖奖」的海报。
如果光诚没有在大学里旁听法律,没有成为「赤脚律师」,没有调查临沂暴力计划生育事件,也许他的传奇就不会承载如此多的苦难。他的妻儿老母,也不
会至今承受著不能承受之痛。多少年,无数次,袁伟静被绑架、被殴打、被辱駡、被抛弃,哪里怕在她刚生完小女克斯不久试图外出为光诚烙饼 时,也被手脚抬起、后
背著地拖回监禁的家中。
儿子幼小时多次目睹父母被当局暴徒殴打,恨得「要杀了他们」。光诚入狱四年三个月,袁伟静不得不将儿子托付亲人抚养,被软禁监视的她,长期母子分离。出狱 后,光诚仍未自由,全家的遭遇比起入狱前,更为糟糕。
现年六周岁的女儿克斯,不得不和父母一起被囚禁家中。家徒四壁,光盘、影碟、书画,统统被当局搜走。试图探望光诚的朋友,一波又一波,被诬陷、被殴打、被 侮辱、被抢劫、被抛弃荒野。
2010年9月9日光诚从监狱被送回家后,一度尚能与外界联系。电话里,他的声音略微嘶哑,但缓慢沉稳温热:「我在监狱里也做了许多维权的工作,不要担 心,无论我们身处怎样的环境,我们还是可以有作为……外面的事情,我听收音机,也有人和我说,在(监狱)里面也知道大部分的情况,你们受 苦了……我不出 国,留在中国再艰难也可以想办法做事的……一定要对暴力计划生育事件追查到底,至今它还没有消亡……也请大家关注我们的处境……」
每一次光诚的处境恶化后,我们非常担忧。他在电话里反而安慰鼓励我们。他沉稳的声音,确实让我内心镇静,相信他有办法面对一切苦难,还因为他有袁伟静。
2007年在我家里,曾为英语老师的袁伟静,已经是一儿一女的母亲,谈起与光诚的初识。「那时,当地官方还称光诚为英雄。我从广播里听到他的事情,就去找 他了。」从此她是他的手杖。
「光诚看不见,我就是他的眼睛。」他们相互成就了对方。纵使遭受千般苦难,袁伟静对光诚从未有过一句怨言,每每言语中掩饰不住思念与渴盼。她被暴徒殴打恐 吓,在监视软禁中种地养活家人,从未放弃反抗,哪里怕是作为女性最柔弱的反抗。
她站起身为弱势者说话,斥责侵权者、施暴者,为囹圄中的光诚代言,她爱护著家里每一个人,心疼著光诚。唯独谈及一双儿女面临的恶劣环境时,袁伟静歎气遇到 教育难题。
电话里寥寥数语,我又能给多少建议呢。胡佳入狱前,曾是袁伟静最好的倾听者。待他也入狱,袁伟静的伤心更加一层。外界长期的关注和村民的同情帮助,对他们 的封锁偶尔被突破,然后又被再封锁。
2011年7月25日,雷电使光诚家四周的手机信号屏蔽仪失效,袁伟静给郭玉闪打通唯一的一个电话,要他把这个电话当做生日礼物送给胡佳。而前几 年每年的11月12日前夕,身在狱中的胡佳,让我设法给光诚带去生日祝福。我给孩子们辗转邮寄《猫和老鼠》、《不一样的卡梅拉》、《斯凯 瑞金色童书》、玩 偶……孩子们终于记住我这个「小阿姨」。
克斯越来越像匹小野马,能让哥哥都驯服于她。我在电话里听见,开怀大笑。然而,所有给孩子的书和画,都被临沂当局再次抄家时搜走了。没有童话,孩子怎么日 日面对空空的四堵墙和看守的暴徒们?
我曾常常深夜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到客卧走走看看。当时克斯和袁伟静住这里,我肚子里怀著谦慈,不放心她们娘俩,一次半夜去客卧看,克斯也是猛
然坐起,瞪大眼问:我的小马驹呢?然后不肯睡,玩到天明。最终,07年夏末,袁伟静还是被山东官员从机场绑架走了。四年过去了,我再也未 能见到这孩子。
一个连幼儿都欺凌的国度,身在其中的我深感耻辱。克斯,小阿姨想送你一匹白马,带你漫游天涯。
慕容雪村:为了光,为了时间
(一)
10月14日晚,我在青岛海洋大学做了场演讲,在交流环节,一位大学生问我:你谈到了陈光诚,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去看望他?我解释了一 大 通,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自己也觉惭愧。我曾经在微博上为陈光诚说过话,但无论从何种角度,我的言论都显得有点轻浮——他在黑暗中孤独地 承受苦难,我却在 温暖明亮的屋子里喝着咖啡。有人说,陈光诚的遭遇就是我们每个人的遭遇,所以看望他也如同看望自己,一个更好的自己。但我当时并没打算去 看他,我有自己的 小心思和小算盘:我不想自己的书被查禁;不想当敏感词;我计划去几个国家演讲,不想横生枝节;还有最重要的:我害怕。我怕疼,怕挨打,也 怕失去自由。有人 或许会说:看望一个人有这么夸张吗?我要说,这是正常人的正常想法,但在一个不正常的世界,确实就有这么夸张。我不想为自己的懦弱辩解, 我生活在这样一个 世界,深知自由之可贵,哪怕只是可怜的、夹缝中的自由。我以前讲过一个死囚和骨头的故事:死囚跪在地上,只要丢给他一根骨头,他就会跪在 地上等死。而我就 是那个舔骨头的囚徒,为了一点小名声、小利益、小安全,吓得浑身发抖,每根骨头都是软的,一直哆嗦到死。
两小时后,我在青岛大剧院见到了王小山,谈的第一个话题就是陈光诚,他说:我们对他负有道义上的责任。我赞同,可是依然下不了决心,小 山似乎也没有。为此我心里有点别扭,相信他也同样别扭。
第二天中午,在青岛海边的"小渔村"酒家,与小山、恩超、中强和诺拉姑娘一起吃饭,大家一拍即合,决定饭后就出发,去临沂,去东师古, 去看 望那个饱受折磨的好汉。我是个怂货,需要有人壮胆,至此终于下了决心,心头一阵轻松。诺拉外表柔弱,所有人都反对她去,但她异常坚定:你 们能去?为什么我 不能去?如果你们不带我,那我就自己去。中强拿刘莎莎的例子劝她,说女性不应该参与这么危险的事,因为东师古离我们有好几千年,远在丛林 时代,有许多诡异 的特产:布袋蒙头、拳头打脑袋、脚踢裤裆,还有抢劫和猥亵。诺拉不为所动:我不怕!反正我要去,要么跟你们一起去,要么我自己去。当时的 场面有些尴尬,我 笑着打圆场:去吧去吧,不就是猥亵吗?多大个事呀,又不是抢鸡蛋。诺拉眼睛明亮地回答:就是,又不是抢鸡蛋!
作业本帮我们联系车辆、安排行程。为防不测,我和王小山把钱包和银行卡都交给了我们的朋友杨瑞春,身上只带了身份证和现金。作业本已经 去过一次,热心地向我们介绍丛林旅游攻略,以及去往野蛮时代必须注意的事项,我听了连连点头,在心里给自己壮胆:大不了挨顿揍,不怕。
一个小时之后,车来了,我们五个人振奋登程。通往野蛮时代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没人再害怕,我们甚至谈笑起来,中强说:我们要做好准 备,做 好被打的准备、受伤的准备和被拘留的准备。恩超补充:还有被爆菊的准备。我调侃道:最怕的是被爆之后,就爱上了爆菊这回事,一天不被爆就 浑身痒痒,跑到大 街上四处求爆。这些话不怎么高雅,但挺有意思,一群人哈哈大笑。
进入临沂市区,天已经完全黑了,城中灯火闪耀,一面面广告牌依次进入视野,上面写着"大美临沂"、"文明临沂"、"宜居临沂",某个路 口的 电子屏幕上有两行俗得不能再俗的话:做文明市民,建文明城市。我想起陈光诚的遭遇,感觉这城市很有点黑色幽默,当时很想把它拍下来,刚拿 出手机,它已经变 成一个专治不孕不育的广告。
在市中心的荣华酒店开了三间房,诺拉自己住一间,我和小山住一间,房号1310;恩超和中强住一间,房号1317。四个男人中,恩超和 中强 都是实名上网,怕被追踪,用了我和小山的身份证做了登记(我们俩都是笔名,他的本名叫范春三,我叫郝群),登记时有个中年男人一直盯着我 看,不知道是什么 人,但心头还是有点紧张。开完房到酒店17层吃了顿晚餐,几道菜都是当地土产:拌牛蒡,拌三七,一大碗土鸡汤,还有恩超最爱的土豆丝。也 许是因为劳累,也 许是因为忧虑,平日酒量甚豪的小山和恩超都没怎么喝酒。
饭后在1310房讨论第二天的行程,按恩超的意思,进入东师古之前,我们应该做点有表现力的事:每个拿一张纸,上面写着:光诚,世界上 最遥 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村口到你家。然后拍成照片发到网上。我和小山都不赞成,因为我们只是去探望朋友,这事很平常,没必要搞得那么 隆重。根据网上的 消息,胡晨晨TIM的所谓"21人团"也会在第二天到达,中强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们会合?小山摇头,说这21个人中,说不定就会有几个钓 鱼党,出什么事都 有可能,况且,我们不过是去探望朋友,不需要声势浩大。
夜色渐深,心情也随之沉重,我们共同决定: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决不动手,如果有人要打我们,那就任由他打;如果打得太厉害,那就 跑,跑 不掉就听天由命。有人说我们此行意在作秀,但在当时,我们确实做好了准备,准备流一些血,受一些苦,我们只是想验证,在这个国家,在这个 时代,去看望一个 未被判刑的"自由人"会有多么艰难。但直到最后,我们也没能得出结论,我们付出了一些代价,但离陈光诚的家依然无比遥远。正如恩超想说的 那句话:世界上最 遥远的距离,就是从村口到他家。
那是2011年的10月15日,一个平凡的日子,四个胖子和一个女人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当夜色渐深,女人已经睡熟,某间房中的两个胖 子响 亮地打起呼噜,轮番把对方吵醒。在另一间房中,一个胖子在打呼噜、说梦话,每过半小时磨一次牙,另一个胖子夜不能寐,坐在马桶盖上抽了几 支烟,心不在焉地 翻着书。在不远之处的某个村庄,一群身强力壮的人正在彻夜巡逻,目光灼灼地盯着一所房子。
那房中有一个盲人,曾为了众人的福祉奔走呼喊,为此受尽了折磨。他坐在黑暗的底部,却挣扎着为他人寻找光明。在这波澜不惊的夜,但愿他 有个好梦,梦见花朵妩媚,满世缤纷,梦见一个光明照彻的家。
(二)
从临沂出发,沿205国道向北,经青驼、双堠,大约70分钟,就能到达东师古。这本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乡村,但近段时间名扬四海,相信在 不远 的将来定会誉满全球。在网上,人们把它写成"冻死骨"、"尸骨村",意在嘲讽,但"师古"两字的本意并不坏,以古为师,回归传统,重拾中 国人温柔敦厚的品 格,这无论如何不能算坏事。当然,这里的"传统"是民国之前的传统,不是以阶级斗争和厚黑学为纲的现代传统。
10月16日早上六点,酒店打来叫醒电话。天已经亮了,我们匆匆洗漱,上了事先联系好的出租车,司机是个笑眯眯的小胖子,样子憨厚,做 事踏 实,对很多事都抱着善良而一厢情愿的看法,他总是担心自己的收费太高,带着腼腆的表情请我们吃桔子,说"能认识就是缘份"。我们在临沂见 到了许多粗暴的 人,但我相信,这小胖子比他们更有资格代表临沂,就像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们5个人大概都不习惯早起,个个睡眼惺忪。车到青驼,在路边小摊上吃了顿早饭,5碗豆浆、5个鸡蛋,还有12根油条,用餐环境不怎么 高 雅,小桌子、小板凳,豆浆锅上满是灰尘,王小山不敢吃,说是怕闹肚子,我和恩超都笑话他"冒充高干、想吃特供"。他反唇相讥:你们就吃 吧,多吃点,一会儿 全给你打出来。这话有点倒胃口,但油条和豆浆都不错,吃得心满意足,吃完饭我去结账,23元,比北航食堂都便宜。
青驼镇离东师古大约10公里,我们的车开了十几分钟,到了一座高架桥样的建筑,司机说这是毛泽东时代建的引水渠,已经用了几十年。我们 翘首 张望,谁都没敢把头探出窗外。这里离东师古很近,已经到了从林边缘,必须时刻小心。我们没有下车,开过东师古的村口又掉头回来,看见几条 大汉站在那里,对 面有个小院,院子里也有几十到十几个人,有几个正在吃早餐,看样子全是防守陈光诚的战士。
往青驼方向又开了大约一公里,我们下了车,诺拉没有同行,留在车上做我们的后援。那时已经八点多了,阳光晴好,我们各抽了一支烟,正打 算动 身,对面远远地走来一个小伙子,个子不高,很瘦,怀里抱着一件军大衣。恩超说:看,这个下班了,这肯定是值夜班的。果然,当我们走到近 前,那小伙立刻停下 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接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估计是在通报敌情。我们假装没看见,顶着阳光,大步走向东师古,传说中的神奇之地。
东师古的村口有一条土路,旁边是两间平房,房里房外都有人,我们慢慢走近,一个穿灰绿色夹克的矮男人迎面拦住:你们干什么?
我笑着问他:请问这里是东师古村吗?
他不答,还是那句话:你们干什么?
我说:我们来看一个叫陈光诚的人,请问他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愣了片刻,走上来推心置腹地告诉我:最近吧,俺村里丢了很多东西,什么鸡呀,牛呀,都有人偷,所以你们不能 进去。
我笑起来:我们不是偷东西的,放心吧,我们就是来看看陈光诚,看完马上走。
他严肃起来,这时屋里又出来几个人,其中有个穿黑色绒外套的中年人,样子朴实,说起话却很蛮横:现在是秋收,村里的男人都不在,怕丢东 西, 不能让你们进去!中强再次声明:我们不偷东西,你放心!小山更是讲起了法律,绒外套冷笑:你说不偷就不偷?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说来来 来,我给你介绍: 我是一个作家,叫慕容雪村;这位是王小山,专栏作家;这位是张恩超,网站总经理;这位是卢中强……绒外套急了:俺才不管你是什么人,说不 能进去,就不能进 去!
场面僵住了,我动了动脑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大约有两千多,说你不就是怕我们偷东西吗,这样,我把这些钱押在你这里。恩超说:要 不你 跟我们一起去,如果还不放心,出来后你可以搜我们的身。绒外套连连摇头:把钱收起来!俺不要你的钱,俺要你的钱干什么?恩超说:要不我们 把身份证押在这 里,这你总该放心了吧?他们不说话了,谁都不说话,我试着往村里走,刚走两步,被先前的绿夹克一把揪住:别走了,站住!站住!
接下来大约有两三分钟,说什么他们都不回应。中强掏出一包泰山,转着圈给他们敬烟,那群人表情僵硬,谁都不接,我调侃道:你们不收钱, 连烟 也不要,拒腐蚀永不沾啊。小山、恩超和中强都笑,绒外套不乐意了,撇着嘴回敬道:发言的也不一定是好人,对吧?(中强听成"发烟的也不一 定是好人",也许 他是对的。)
在中国,遇到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找领导,小山说:如果你们决定不了,把你们村长叫出来,我们跟他谈谈好不好?几个人同时回应,说的全 是方 言,听得语焉不详,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还讲法律呢,现在不叫村长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会主任)。这时我注意到村口平房里有一 个眼镜男正在打电 话,其人白白净净的,看装扮不像村民,估计是这群人的领导,我对他招手:哎,你出来,我们谈谈!那人很警觉,抬头看我一眼,瞬间消失在窗 户后面,片刻之后 又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观察外面的形势,按说他应该不会紧张,可我总觉得他贼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几分钟,我们不能进村,可是也不想离开,只能在那里耗着。期间不时有村民走过,或徒步,或骑车,没人在意我们,个个神色安详, 一副 不足为奇的样子,显然早就见惯了这一切。有些人还会停下来,跟绒外套们聊上几句,笑得嫣然,说得甜蜜,彼此之间极有默契。这些人一定认识 陈光诚,说不定还 是他的同学、朋友、亲戚,但在此时此地,没人关心他的境况,这满村的人都视他如路人,如仇敌,这满村的人都团结起来,万众一心,众志成 城,齐心协力地对付 一个瞎子。
据说东师古为了监视他,设置了重重关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许也是最容易的,但我们费尽心机,却始终无法闯过这一关。我说过,我只想知 道去 看望一个人会有多难,现在可以回答了:难如登天。我盘腿坐下,摆出一副耍赖的架势,对绒外套发狠:你不让我进村,我就在这里坐着,要是今 天见不到陈光诚, 我就不走了!心里想,这么耗下去也不错,反正还有几批人要陆续赶来,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们怎么拦得住?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很快,一辆大巴开了过来,他们招手拦下,车门打开,一群人立刻忙活起来,又拉又拽地把我们往车上赶,两 个人 招呼中强,两个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许是被人藐视了,只有一个人对付他。开始没人理我,等把他们三个扭送上车,几个人都围了过 来,两个抓我左 臂,两个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车门旁。当时声音嘈杂,每个人都在说话,我连声嚷嚷:别拉我,我不走!几个人还是拼命地推搡,我伸 手扳住车门,说什 么也不肯松开,那群人一齐发力,拽得车门连连摇晃,大巴售票员急了:你放手,别把俺车门弄坏了!我还是不肯放手,绒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 砰砰擂了两拳,有 人制止:别打,别打!这时小山劝我:算了,上来吧。我松开手,讪讪地上了大巴,车门关闭前,我对绒外套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他不理 我,对司机厉声吆 喝:关车门!走!
买了四张车票,因为太激动,我根本没注意花了多少钱,也没人问我们去哪。司机和售票员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神色极为镇定。我挥着手跟 他们 解释:我们只不过是来看个朋友!小山也站了起来:这村里有个盲人,叫陈光诚,有人知道他吗?有位乘客回答:听说过,好像坐过牢。我身边有 个中年女人小声嘟 囔:坐过牢?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无言以对,慢慢感觉手上有点疼,这才发现右手无名指破了一处,流了不多的一点血,大概是扳车门时弄 破的。这是微不足 道的伤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开到了毛时代的引水渠,我让司机停车,他笑着劝我:在这儿下没用,你看看后面,两辆车一直跟着呢,就算你下去了,他们也会马上把 你再扭送上来。
那两辆车,一辆是无牌照的黑色桑塔纳,另一辆不知道是什么车,一直紧紧地跟着。不知道这些车属于东师古、双堠镇、沂南县还是临沂市,但 可以断定:它们一定属于中国。
在青驼镇下了大巴,身后只剩下无牌桑塔纳,离我们大约三四十米,我们走,它也走,我们停,它也停。车窗不透明,感觉里面好像是个中年男 人, 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好像是在给我们拍照。不知道是为了建立敌情档案,还是当成他自己的工作业绩。我很想走过去跟他谈谈,但被恩超劝住了。
在路边拦了两辆大巴,但都不肯载我们。第一辆停下了,问我们去哪,我说去东师古,售票员手一挥:不去!然后砰地关上车门,径直地驶向东 师 古。第二辆车停都没停,只是稍微减慢了车速,待到看清了我们的模样,便一溜烟绝尘而去。中强说:这沿线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们别指 望了。另外三个人 异口同声地回答:那我们就走回东师古!
从青驼镇到东师古大约10公里,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说,山东的路修得不错,算得上康庄大道,我们大步登程。这是2011年的 深秋,天蓝云淡,空气中有一股干草的味道,路边的叶子落满了灰尘。
(三)
我在网上见过一张陈光诚的照片,他穿一件旧西装,站在自家门前,昂头望向远方,脸上带着阳光般的笑容,似乎对未来充满信心。在这篇文章 的写 作过程中,我不止一次翻出这张照片,开始不明白他何以会笑得如此爽朗,但渐渐地,我懂了,这就是勇者与普通人的差别,和大多数人一样,他 一定也害怕痛苦, 一定也会恐惧,但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这个世界会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终将过完。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大多都读过食指的《相信未来》:当蜘蛛 网无情地查封了我 的炉台/ 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这首诗写于1968年,一个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历史学家翦伯赞夫妇服毒自杀,作家、《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田汉死于狱中,那一年, 许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着不公正的命运,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来会好,世界终将回归正常。
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夸耀自己,我不是什么勇者,只愿意追随在他们左右,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仅此而已。
往东师古方向走了大约一两百米,一辆面包车远远开来,在我们面前倏地停下,一个小伙子率先跳了下来,这人身材很高,留着时髦的发型,穿 一件 黑色圆领T恤,胸口露着一个半圆形的刺青。在他身后还有六个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这七个人全是一身漆 黑,仿佛在黑夜里 生活得太久,身不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颜色。他们一言不发,团团把我们围在中央,为首的小伙子认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领,径直奔来面前,一手掐 住我的脖子,另一 只手用力地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当时恰好有几辆车从身边驶过,车速很快,中强或是恩超大叫了一声:你们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那 群人不理不睬,推 推搡搡地把我们赶到路对面。
我十分愤怒,相信他们三个也一样,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你们凭什么?你们讲不讲道理?
对方有人回答:这是我们的地盘,不跟你讲道理!
恩超大怒:这是青驼,不是东师古,还是你们的地盘?
对方答:就是,就是!
我问:你们这里谁是领导?我们谈谈好不好?
他们不说话,小山说:那我们不去东师古了,我们走路回临沂,这你们管不着了吧?说完作势要走,被一个家伙一把揪住:站住,不许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领:你搞清楚,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未经审判,没人可以剥夺我们的人身自由!
我现在承认,这话说得不合时宜,显得十分幼稚,因为在这个国家,法律并不是挡箭牌,至少不是我们的挡箭牌。果然,领头的小伙子一句话就 把我打败了:什么法律?不跟你讲法律!
这下每个人都怒了,我们本来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现在各自寻路突围,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个家伙一直在撕扯他,恩超两眼圆睁,长发披 散,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他一次次挣开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铺钱连声怒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不多时又一辆大巴停了下来,他们奋力地拉我们上车,我们奋力挣扎。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走,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中年男人一直跟着我,抓 我的 肩,扭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可还不足以制服我,我一边挣扎抗拒,一边艰难前行,耳边有各种喧嚣,汽车声、喝斥声,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谁 说的:你们,这不 是土匪吗?!
事后我才知道,他们三个人各有遭遇,恩超新买的皮夹克被撕破了,中强的肚子上挨了两拳,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记很专业的扁踹,我当时没什么 感 觉,回北京之后才发现两臂有多处淤青,这些并不严重,几乎不能算打,以对方之实力,要打得我们重伤呕血并不难,打死打残也是情理中事,但 我必须承认,他们 并没有真的动手,只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与其说是殴打,不如说是在恐吓。
我走了大约150米,那个中年男人一直想制服我,一直未能如愿,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有一会儿他大概是没力气了,只抓住了我的外套, 我拖 着他走了几步,他大叫:别走了,衣服都撕坏了!我不听,奋力挣扎,突然身上一松,外套被他扯了下来,我继续前行,他不肯放弃,抱着我的外 套亦步亦趋,这时 小山他们都已经被弄上了车,那个刺青小伙飞奔赶来,右臂搂住我的脖子,猛然将我摔倒,厉声喝道:叫你别动,听到没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伙回答:谁打你了?谁打你了?
我说你把我摔倒了,这还不算打?
他当面扯谎:谁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气得语无伦次:原来你也会害怕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咬牙切齿地回答: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后面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车开到了我的面前,还是他们把我押回去的。我只记得路边某家商店走出来一个小姑娘,缩在墙边呆呆地看着 我们,两眼大睁,样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车,当时车门口的阶梯上站着一个穿浅色衬衫的男人,个子很高,估计是他们的首领。小山和中强一起推他,小山说:你下去! 没人帮你买票!那人稳稳站定,回头怒斥:你们,忒不是东西了!小山说:我记住你了,记住你这张脸了!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整个过程中,他们没讲一句粗话,"不是东西"就是最严厉的指责。也许有领导专门交代过,也许是他们有自己的工作纪 律, 我不能因此说他们是文明人,因为文明人不会这么野蛮。事后我和小山讨论过,我说他们不一定就是坏人,也许只是信了一些不该相信的话,如果 组织上认定陈光诚 是里通外国的汉奸,他们就会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顺便也会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这方面的经验:刚上高中那一年,我听了 太多广播,所以由 衷的相信某个人就是猪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后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爱国者。小山说:他们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做这 种事也许只为了 钱,每月1600元,什么都不用干,只是打打人,活动一下筋骨,到哪儿找这么好的工作?
最后我们都同意:这是一群患有"善迟钝症"的病人,他们不在乎什么善恶,只关心眼前盈尺之地,他们不是大奸大恶,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 他们 会变成罪恶帮凶。如果手中有枪,他们会尽量瞄准,不管枪口下是暴徒、平民还是自己的亲人,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们绝不动摇,绝不会把枪口 抬高一公分。
厦门大学前校长、《资本论》的译者王亚南先生曾经讲过一句话:前现代社会由三种人构成:骗子、傻子和哑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种人: 帮 凶。在一个不正常的社会,帮凶就是所谓的"群众基础",他们人数极多,所以每个人都不需要负太大的责任,也没人需要忏悔,在多年之后,大 多数人都可以为自 己辩护,说他们受了愚弄,也是受害者。这话不能算错,但还应看到,正是因为有他们的援手,罪恶才得以实现。
在当下中国,做帮凶还是不做帮凶,这是一个问题。
(四)
我们坐大巴回到临沂,一辆黑色别克始终尾随,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车,我们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们加速,它就跟着加速;我们 掉 头,它就跟着掉头;我们停下来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门口一声不吭地等着。我不知道这辆车属于何人,但可以断定,它花的一定是纳税人的 钱。我曾经参加过一 些公款饭局,吃的时候没什么负罪感,但这一次,我要向纳税人道歉,仅代表自己:对不起,因为我们做了一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 个法律意义上的 "自由人"——连累了你们,让你们每个人都有所损失。
我们原计划从济南回北京,可是去济南的路必经东师古,对我们来说,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车一直把 我们 送到高速路口,或许它还会继续在那里停留,就像理查.马克思歌中所唱的:无论你在何方,无论你做何事,我都将在此坚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 通报我们安全抵达 的消息,它才会欢快地驶回东师古,并以此结算奖金和工资。感谢它的耐心,但我希望奖金的数额不要太大,纳税人已经够无辜了。
我们于下午三点到达徐州,已经出了山东省界,每个人都感觉一阵轻松。笑眯眯的胖司机要价800元,我给了1500,因为他帮了我们的大 忙,也许在某些人看来,他帮的都是不该帮助的人,不知道这笑眯眯的兄弟回去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买了四张回北京的火车票,晚上8点22分开出的G164次动车,我想起7月23日的灾难,心里有点庆幸,也有点悲哀:我们没能见证那次 的奇迹,却见证了另一个奇迹,这是奇迹之国。
五个人中,小山的经历最为丰富,也格外谨慎,有人打电话问他身在何处,他只说我们已经离开了山东,绝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没什么经验,有 人问,我就直说。我的想法是:我们只是去看一个朋友,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紧张。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证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证明了:在一个不正常的时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价。因为这里是中国,而我也不是外 宾。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错的有道理,因为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虽然我不是外宾,但我也有过正常生活的权利。这是人类生活最低的要 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它竟然会成为一种梦想。
四天之后,我们五个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网,恩超换了一件新的皮夹克,中强在打牌,诺拉在旁边笑嫣嫣地看着,我开了一个不恰当的 玩 笑,伤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们吃了一顿饭,喝了两壶咖啡,说了一些不需要记住的话,我们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并没忘记,陈光 诚此刻还在东师 古,还在黑暗中孤独地承受苦难。我相信,诺拉也不会忘,中强也不会忘,恩超也不会忘,小山也不会忘,还有更多的人都不会忘:当我们在干净 明亮的屋子里端起 酒杯,陈光诚正在黑暗中孤独地承受苦难。
如果你生活在东师古,陈光诚离你很近。即使你不在东师古,陈光诚也离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个人的遭遇,他的命运就是每个人的命运。一 人不自由,则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关心陈光诚,但应该明白:当他的自由被随意剥夺,你的自由也将岌岌可危。
我曾经在网上读到一段话:在中国变成一个更好的国家之前,有漫长的道路要走,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请从我开始;如 果注定要有人承受损失,请从我开始。如果我流血别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损失别人就可以不损失,我愿意损失殆尽。
这段话的作者不是陈光诚,但几乎就是他说的。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能将这段话读给他听。然后坐下来喝杯酒,庆 祝我们终于实现了一个梦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临沂荣华酒店读班.哲伦的《暗夜无尽》,书中描写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怜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 下的 都在等死,对他们来说,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依然有人珍视时间,他叫迦罕,是个年轻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计算着时间,每天三 次为囚犯们准确报 时。他活在黑暗之中,却在时间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却在时间中获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辈给我发来一条短信:你是一个作家,做这种事有意义吗?我回答:有,为了光,为了时间。
斯伟江:解连环·临沂
2011-11-04《战国策齐策》记载,"秦昭王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智,而解此环否?,君王后以示群臣,群臣不知解。君王后引椎破之,谢秦使 曰,謹以解矣!。
临沂的连环何解?
临沂,战国时应该属于鲁,孔孟之乡,礼仪之邦,二千年过去,临沂某些地方,没有法律,更毋庸说,礼仪。直不如战国时。
中国网络上多知道临沂,就是一个盲人的自由。哪怕他真的犯了法,他也已经付出代价。他本该获得自由了。然而,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私刑囚禁,多年。这不是 一个秘密,这是一个公开的事实,谁也无法否认!
那么一个把法治、自由写入宪法的国家,如何会发生这种中世纪的事情呢?
玉连环!
盲人之被判刑,是因为他向外人暴了家丑,而这个家丑,非一般的丑闻,乃是朝廷的核心利益(CORE INTERESTS)。全世界唯一的国度,政府如神一样试图控制每个家庭生养孩子的数量,实际上,总归是无法控制那么多人的自由的,于是,有人破戒了。神 的门徒就开始用戒律,注意,不是法律,法律上,你去看,并没有强制堕胎,哪怕孩子已经在肚子里,是一个生命,神的门徒一样会扼杀她,因为,她 是计划外的。 盲人知道,这种家丑,在神的国度里,无人会管,因为,这是核心利益。而爆料给别的国度,在神看来,是极大的冒犯,因为,别的国度,是另外的 神,那里,堕胎 是非常争议的事情,一旦过了3个月的怀孕期,就是杀戮。
文明的冲突倒算了,关键是这种人权的事情,往往会在神和别的国家谈判时,丧失实际利益,别的国家愿意把人权和 贸易,武器禁运等挂钩,外交官和他的主人,会抓狂的。何况,神们出国,非常体面,万一被问到这种问题,非常尴尬。外面出丑,回来家暴。盲人的 命运本来神是 懒得管的,但会系在神的一环中,是因为触犯了核心利益。即便出狱,怕继续爆料,因为判刑本身也值得商榷,一切都是新闻,控制新闻源就成为现实 考量。个人自 由和神的利益之间变成了一个连环,当然,神的环巨大无比。
然而,毕竟是私刑,如此不义,无法。哲人说,法律停止时,就是暴政的开始。既然,临沂可以如此公开地让法律停 止,那么,其实,在这个法律盲区可以在临沂出现,它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事实上,也是如此,如重庆的打黑专案组,如乐清的钱案专案组,一 旦,神的分支想 关闭法律的光芒,它只要关闭法律的开关,这个地方,就和临沂一样。中产阶级,富裕阶层,好不容易得来的财产和自由,都会在法律的光芒消失时, 随之消失。 神,显然,也乐意显示其不测之威严。
所以,法律下,才有自由。当然,这个法律,必须是民主地被创制。否则,我国刑事诉讼法的修改稿,将秘密窃听合法化,广泛使用,这不是法律下 的自由,这是依法治民,传统法家的路子。
只有政府官员被要求依法行事,个人才有自由,必须有制度设置,当政府被划分为几个部门(水平划分),互相制约,竞争,才是自由的制度化保护(《论法治-历 史、政治和理论》BRIAN Z. Tamanaha)。
没有这些,有财产阶层,无产阶层,都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随时看神的颜色。如同奥林匹亚上的诸神,他们的暴怒 犹如天气,阴晴不定。有的人离开了神的国度,只为了一个:安全感。有的留下来,和神勾兑。好在,神的脾气在改善,不去触动他的核心利益,大神 一般不会暴 怒,当然,神的子孙就未必了,他们,在自己的地盘,可以胡作非为,简直无法制约。盲人的山寨版是,你爆料给外地媒体,我可以跨省追捕。
在神和神的子孙看来,前往临沂的人,无非是想挑战权威,这简单来说,就是讨打。如果分类,一些如作家,神认为 是背叛,给你吃好喝好的生活,属于既得利益者,还来挑战,该打。另一批,本来就是神的弃民,更该打。而这些人,本来也就是去讨打,向国人证 明,你们的自由 是虚弱的,随时可以消失的。神的肉连环,连着所有人。别以为,你是自由的!
在神看来,自由本来就是赋予的,神赋予的,而且在增大,你们居然不满足?连环的大环,其实,也没有安全感,神的国度需要维稳,本身就是没有 安全感。越没安全感,越要照顾核心利益,于是,这个连环,似乎没解?
理论上都好解,实践上难!齐大臣非不知道解法,只是不敢砸掉玉连环,这是贵重之物。而王后可以打破任何一环,玉连环就破矣!
如今的连环,要破,无非是两种方式,王后自己破,或者国民破。后者数量大,破起来,后患严重,史称暴力革命。前者谓改良,是有权者自我革 命,然需要大智慧。
秦人说,齐人多智。齐后破了玉连环,孔子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本来是,如周邦彦词,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雨过终会天晴。可惜, 众人担心,鲁一变,至于渝,渝一变,至于朝!悲哉!
而今,舆论的这一波似已过去,玉连环,没有明显松动,对于盲人,抑或国度,书生如我,只能,"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洒泪"。
李承鹏:村
2011-10-20
有个村,此去凡百八十里,倘骏马奔驰,不消一日即可面谒孔子。此去离孟子亦不远,那里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倘身体无恙, 心情大好,步行三十公里,可听姜太公在《六韬》与国君对话:贵民、重民,民乃不虑,无乱其乡,无乱其族。沂之南、汶之北,原是我族思想最光芒 的地方。
可是,这个村如今有个瞎子,己不可著书传言,妻不可外出就医,其屋屏幕手机信息,高墙内外侦骑遍布,阡陌纵横暗哨四伏……要知,那个信 访老头怀才不遇,仍能周游列国,晚年著《春秋》。姜子牙不钓鱼钓王侯,终于位列王室屋脊。可这个瞎子在圣人之地,不可迁徒,未知其踪,难料春 秋。
大家知道,这并不是个瞎子,他的眼睛有如夜明珠。其实常识就是夜明珠,白昼平淡无奇,不过是一块石头,只有黑夜降临,它才熠熠生辉。他所 说,不过是一些田、一张地铁票、一条河水的污染……王法之下,常识竟成危言耸听,让我恐惧的不是四年零三个月,而是匹夫无罪,怀珠其罪。
我觉得判一个盲人扰乱交通罪,其实是一个病句,说一个盲人奋力破坏了公物,也有些枉然。在一些大城市正考虑开放二胎,小悦悦不幸被碾激 发政府慨然下令"谴责见死不救,倡导见义勇为"的时候,这个瞎子阻止对怀胎六月的孕妇强制堕胎,是提前的见义勇为。当然这些都是敏感瓷,为了 更好地改善这 家人的生活境遇,我自愿跟《环球时报》保持高度一致,要沟通而不是对抗。我认为这件事跟意识形态无关,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小心被外部化而已。 至于人民内部 矛盾被外部化的古怪逻辑,又只是因为外人褒了一个奖。可见被外人褒了一个奖是件极不幸的事。这道理跟小时候我爸打我是一样的:我爸打我,一般 打几下就行 了;如有外人劝阻,我爸脸上挂不住更要使劲打我;如果外人批评我爸暴力还夸我是个好孩子,我爸大怒之余定把我拖回屋里海扁且骂"有外人撑腰了 不起啊"…… 这个挨揍的体验相信很多中国孩子都是有的。那时我就觉得,我爸其实是不自信的。长大以后,我知道我的村也是不自信的。
他们总是孔武而不自信,他们总信奉让人恐惧,而不是让人安静。可不用管那么多内部和外部、头部和臀部,要让天下安定,先得让人民安静, 要让民安静,就得顺应民心,民才会听君之号令。这不是我说,是被沂汶流域官员高高供着的《六韬》里所说。但把孕妇强行拖去流产就很让人不安 静,把河水弄得 臭气薰天就不得民心,把看望者打得狼奔豕突,谁人听得见你的号令……
经过很多的悲凉,我其实有些娱乐感了。曾经有小山、雪村这样的文人和更多的朋友试图潜入这个村,走到村口,发现那个摆着笼子叫卖着三只 鸡的,其实是化了妆的暗哨;那个边卖包子边和顾客聊天的,其实负责盯梢;那些拉着蔬菜讨价还价的,下面还藏得有家伙……你要是不小心流露出 "光"或"诚" 的字眼,他们便收起微笑一脸警惕包抄上来,以袋蒙头、准确击打、装车、扔到不知名远处,动作娴熟,配合默契,绝无拖泥带水之意。想不到解放那 么多年了,沂 蒙还是保留了地下党优良传统。
神州处处都有沙县小吃,祖国一直在下很大一盘棋。原本只是三万块的税,可为了不解决三万元的税,却花三百万元组织了一支别动队。原本一 个盲人的事,变成一千人的事,内围六队,每队三班倒,还不算外围预备队以及遥相呼应的县大队。村里一些人已不种地,专门看住这个人,所以,你 以为是防控, 其实是创收,你以为布下耳目,其实是设置了项目,你以为是有个防守链条,其实是产业链条。
把小事搞成大事,把内敌打成外敌,把政治搞成经济,是这个村、每个村的拿手好戏。我只是觉得,一个盲人扰乱交通,这就违反了空间学,一 个盲人破坏了公物,这违反了力学,一个盲人烦劳一千人看住,违反了数学,一个盲人的三万元用三十万来稳定,违反了财会学……这个村口的奇景, 是一个惊艳的 缩影,看,一个平凡的盲人,就这样被他们造星。
我都忍住不站在统计学而站在统治学立场,情深深意切切提醒一句,别总是造星,到最后,村村都诞生两弹三星的元勋。
昨晚也有好消息,这个盲人的女儿已被允许上学,虽分分钟有保安跟随着,但已不必跟父母分开。记者刘建锋也走进镇党委院子,还吃了一个苹 果,虽刚吃完就被强行拎包走人……庆祝一个苹果的进步,庆祝小女孩没变成小萝卜头。一个会妥协的村庄,还有前途,可是僵局还在,死结未开,在 中华圣人聚集 之地,竟有人信息不通、生死不明,有过路者纷纷被暴打、财物损失,就算搁北宋年间,此事不管,想必太尉也说不过去。
不管信奉什么主义,在一个被现代文明照耀的地方,司法公平应是常态,信息公开应是常态。在我看来,最小的成本是妥协,最安全的公关是告 知真相。此不为敦促这个村告知真相书,此为献上维稳算术题。或许此题无解,因为这里愿意下很大一盘棋,却不愿做一道简单算术题。尽管进城多 年,还没有换个 思维方式,仍喜欢在村口打伏击,而不是打开城门做生意,更习惯把内敌弄成外敌,幻觉人人都想进村偷鸡,更擅长搞地下活动,而不是开诚布公听建 议……他们身 体已进入和平的城区,灵魂还在战斗的村里,面对更复杂却更现代的社会画面和人物关系,简单地把这归纳为,一切都是阴谋诡计。
这样,上不接孔孟之道,下不接普适价值,没有"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只有"哪里来的,老实点,趴下",没有冠者五六人、童子六 七人,只有"第一队向左,第二队向右,第三第四队从后面包抄"。可这样一个局面也情非得已,在转型中劈叉,在双轨中求稳,这样复杂的中国和复 杂的关系……
只好一字切题:村。
刘远举:审视陈光诚事件
陈光诚的问题,经过多年后,冰山慢慢从水面浮出,现于公众视野。有人撰文认为,陈的问题是因其意识超越了中国乡村的现实,而被法律所不容 许,要解决他的问题,必须脱意识形态,这样才能更"方便"地解决问题。
陈光诚的意识纵然是超过了中国基层农村的一般社会意识,但他现在所面对的"回报"绝非来自基层农村的自发。中国基层民间的社会意识 和现代标准有着较大差距,虽有奴性、残忍、小农意识等坏的一面,但也存在田园牧歌式的朴素的乡里乡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头上三尺有神 明"等传统道 德体系。问题是当民间好的一面被噤声,而坏的一面却被基层政府豢养,陈光诚面对的坏绝非来自于他和基层民众的不兼容,而是来至被恶权渗透、侵 蚀了的基层权 力。
所以,深究其原因,陈的问题既不是意识形态的问题,又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陈的问题,开始本不是意识形态问题,不管是民间和计划生育部门的冲突,还是盲人乘坐地铁规定的执行,还是到北京上访,其中涉及的利益和情感 冲突,如果都能在法律范围内解决,那么都可以说是社会正常发展中的低烈度碰撞,中国社会正因这些碰撞而前行。
甚至到现在,无论是去质疑陈光诚所受的刑罚是否是冤狱,还是陈出狱后与其妻子、女儿仍受人身自由限制,只要按法律途径,按法院依法审理、政 府不干预法院的宪法途径进行,这个处境仍可以勉强说不是一个意识形态问题,而是一个受宪法保护的基本人权这样一个法律问题。
但最终,历经多年,那些发生过的和正在发生的事实背后的所有因素积累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这个事情终于被那些多年威胁陈光诚的人 "办"成了一个意识形态事件,在其深层原因上变得和意识形态密不可分。
从陈和去探望他们的人所经历的枉法、非法、暴力而言,赋予这个事情意识形态意味不是外国组织和政要、也不是国内声援他的人们,而是 那些多年迫害他及他家人的人。这反映出的不是西方意识形态的入侵,而是中国政府自己曾经珍视的,那些被江姐、许云峰、"小萝卜头"所珍视的意 识形态的崩 坏,党性丧失、群众观点全无。
正如有人指出,即使中国上访合法,但控制上访量的政策却与之矛盾,认为正体现了中国社会的真实面目。但事实并非如此简单。考核上访 量的政策,其最初美好的目标是为了督促基层政府更好的倾听群众的呼声,把矛盾消解于青萍之末,但是,地方政府为了完成这个目的的手段和政策却 最终催生出了 截访、软禁、殴打,甚至整个截访产业。
这就反映出一个问题:如果不秉持建立新中国所依赖的那些意识形态;不秉持已经进行并将继续进行的改革所依赖的那些意识形态去审视每 一个具体政策的正当性;不用正确的意识形态去约束每一项政策的正当性,却企图用意识形态不正确的政策和行为去维护美好的目标,那么,这些辅助 性政策和具体 措施在解决一个问题的同时又会造成更多的问题,到最后颠覆的往往是最初的目标。
中国基层现今很多问题都是这样,一个意识形态崩坏了,另一个意识形态却又进不来,基层的政策和具体执行不受意识形态的约束,唯一目 的只是顺从于权力和金钱,诸法不申而恶令畅行。这必将侵蚀、异化庙堂之高的美好愿望,让庙堂之高的美好愿望,最终却颠覆在江湖之远,甚至反过 来绑架当初美 好的愿望。
控制上访数量的政策如此,陈光诚和他的探望者现在所面临的暴力、非法控制、人身侵害亦是如此,他们现在面临的并不是国家政策面的力 量,而是无数地方辅助性政策和措施造就的大网,织造这张网的目的起初是为了维稳,但最终却不断侵蚀掉维稳的大目标,把人们推向这个目的的反 面,而且还将进 而侵蚀我们的国家,腐蚀掉先烈们、改革者们所秉持的意识形态,让我们的国家变得有法不依,权钱勾结。遗憾的是,却有人反果为因,把一切谓之为 "意识脱离基 层现实",继而把一些受到依赖和珍视的意识形态——党性、群众观、法治和人权等统统抛在脑后,给出投机式的解决方式。
从这个意义而言,陈的问题的真正解决之道既不在于意识形态,又更在于意识形态。说不是意识形态问题,那是因为只要恪守国家法律,保障公民人 权,陈的问题自可迎刃而解,这只是基本的法律问题。
说它是意识形态问题,是因为如果想彻底解决陈的问题,遗毒不再萌发,我们就不能只是形而上地去解决问题——为方便的平息事件,大事 化小,小事化了,但却缺乏正确理念。但现在有些人,左拒党性和群众观,右拒法治和人权理念,顾意识形态而言它,殊不知,正是这种拒绝才造就了 今天的困境!
所以,我们必须深究这些问题的起因,从意识形态的高度去审视陈光诚现在所面临的厄境,去审视是哪些措施造成了这个局面,而这些措施 又是如何的不符合我们建立这个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所秉持的意识形态,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彻底解决问题,带来光明。而以宪法为首的法律,正是这 些意识形态的 凝结,所以,这种审视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法治。
杨猛:我所知道的陈光诚
2003年底,北京的媒体都报道了盲人消费者状告北京地铁不对残疾人免票的新闻。当事人正是陈光诚。当时我在一家中央级法制报社做记 者,看了几则报 道,觉得此人应该还有故事可挖。电话联系上陈光诚得知,官司胜诉后,陈前一天刚返回山东临沂老家。转眼到了2004年1月临近春节,申请 到山东出差采访。
2004年1月24日,坐火车到临沂,然后转大巴去沂南县双堠镇东师古村。印象中这个村子离国道不远,按着电话里的指引,中途下车 走进村子没几步,就看见陈光诚的妻子袁伟静迎上来。袁伟静带我进家,屋里很阴暗。陈光诚戴着墨镜,坐在火炉前取暖,茶水已经烧开。他起身 迎接,发现陈光诚 身材高大,眼睛深不可测,但是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大冷天,陈光诚特意穿了一套剪裁粗劣的黑色西服,不知这是否是他心中认可的律师行头?
不光见到了陈光诚夫妇,也见到了他的哥哥、父亲,都是再朴实不过的山东农民。不会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遇到不公惟有暗自神伤、希望 求个明白人主持公道。而陈光诚则快言快语,一口当地土话,看得出心气很高很有自信。假如陈光诚也像他的父兄一样逆来顺受,选择趋福避祸做 个顺民,当不会有 今日遭遇。
当天沂南落雪。陈光诚拄着杖带我到村里转了一圈,那时他行动还不受限制,没有"还乡团"骚扰跟踪。他首先带我看邻居家一个精神失常 的男子,因为无钱求医,被家人用一根铁链子锁在屋里十几年。房内臭不可闻,那人浑身破棉花裹身,大冷天露着下体,躺在四处露风的破床上傻 笑。指着这个精神 失常者,陈光诚慷概激昂地说:这,就是我们残疾人的处境。
陈光诚告诉我,他是在1972年4月因高烧哭瞎了双眼,直到17岁才接受正规的小学教育,然后才有机会走出东师古村,到青岛和南京 读盲校。跟其他盲人不同,除了学习按摩等谋生技能,陈光诚还开始自学法律。因为不甘身为残疾人所遭遇的种种苦难,陈光诚开始尝试用法律去 维护自己的权利。
临沂属于革命老区,此前去过当地采访很多次。一个突出印象是,当地很多农村依然没有摆脱贫穷,而不少地方父母官却很会邀功吹牛逼, 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陈光诚家即便在当地也属贫穷,口粮收入一年不超过500元。但是在1996年,他一个人的"三提五统"加起来就要交 360元。按照 《残疾人保障法》,农村失去劳动能力的残疾人不承担任何物质性的负担。陈光诚检索法规时发现了这一点。认为自己从1991年就不应该再负 担这笔费用,但是 乡镇一直强收到1998年前后。
陈光诚开始拒绝缴纳,于是这笔税一直被当地政府"记在账上"。陈光诚专门去质问收费的官员,被告知,"法律虽然有规定,我们就是不 执行,你怎么办?"陈光诚方意识到,之所以基层敢不执行国家法律,就是因为缺乏一种有效的机制。他总结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之所以不执 行,是因为还可以 不执行。"
倔强的陈光诚选择去济南和北京上访。上访和起诉,是陈光诚的两大武器。乡镇感到了压力,最终免除了陈光诚的费用,每年还给他200元。 但是他的土地却被扣掉了40%,实际上没有真正解决问题。
但这一有限的胜果,却让陈光诚成了当地农民眼中的名人。由于缺乏法律知识,农民遇到涉及土地侵占、乱收税费的事情时,往往无计可 施。从这件事上,陈光诚意识到,不懂法的残疾人比自己命运更可悲。他说,"残疾人的权利不是靠乞讨和施舍,应当理直气壮站起来维权,法律 如果得不到执行, 则必须自己去争取。"
陈光诚成了远近闻名的赤脚律师。2001年5月,因为税费问题,邻近一个村子的村民找到陈光诚做代理,集体将乡政府告上了法庭,最 终胜诉。说到这一段,一直在旁边倾听的陈光诚的哥哥,开始忍不住绘声绘色描述法庭上副乡长应诉时的窘状,陈光诚笑得很开心。这个案子在当 地引起了很大轰 动。为此,陈光诚还成了2002年美国《新闻周刊》的封面人物,并且这样评论,"他们第一次让农民知道,农民也可以通过法律程序的方式, 反抗恣意滥用在他 们身上的种种不公权势。" ——很明显,这段话是赞扬中国司法进步的,在一些人眼里,却成了陈光诚抹黑中国人权记录的证据。
2003年陈光诚状告北京地铁也是残疾人维权的一个典型案例。2003年12月以前,北京地铁只对北京《盲人证》的持有者免票,陈 光诚虽然手持中国残联的《残疾人证》,却不能享受免票的待遇,为此将北京地铁以侵犯残疾人社会福利权为由起诉。最终,西城区法院判决陈光 诚依法享有免费乘 坐地铁的权利,至此,北京地铁才改掉了这个执行多年的不合理规定。
当时采访时,陈手里还有多起处在审理阶段的行政诉讼,主要涉及税费征收、土地侵占。原告都是农民,被告都是各级乡镇政府。在一些农 村,给基层官员讲法律往往行不通,因此,农民偶尔会采取一些诸如到镇政府堵路示威的土办法,效果可能会好一些。陈光诚成了农民维权的代言 人之后,毫无疑 问,会在这种不可避免的对抗中得罪地方基层政府。一个盲人,究竟有没有罪,有多大的罪,都应该可以公开讨论。比较认同一个网友的评论:归 根结底,下棋落子 在体制内一方,回归最简单两个问题,陈光诚是否被软禁?这是否合法?体制内尽早给出答案。君不见,《环球日报》都发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 令"了。
采访时雪逐渐下大,突然门外有人喊"陈光诚律师在家吗?"推门一看,一个失去双腿的残疾人,从邻近的费县以双手当脚,一步一步爬了 7个小时找到陈光诚家,就是为了寻求法律帮助。这一幕让我记忆犹新。除了感受到陈光诚在缺少法律支援的弱势群体中的影响力。更让我对那句 名言感同身受:农 村真穷、农民真苦。陈光诚这样的人真的不可缺少。
翟明磊:盲人赤脚律师的故事
陈光诚,最初最深的印象是他的手.在北京到临沂的129号公路牌下,凌晨三点.下了车.一双温暖的手就握住了我.以后几天,这双手握着 我的手 走遍了村里, 失明的他只能用双手接触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双手是他表达情感的渠道:与你五指交叉相握是信任的信号,稍稍用力是在压抑内心的愤怒.轻拍你的手是会意,双手摸着对方的脸庞,是在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手总是热的……
掏鸟窝的瞎孩子陈光诚是山东沂南县东师古村里土生土长的农民,一岁时一场高烧烧瞎了他的双眼,贫寒的母亲忙着为大户人家做饼顾不上孩子,发现时没有办 法的父母搓着 手,听着孩子哭了一夜,对于小光诚这一夜再没有亮过。在这个偏远的沂蒙山脚的村庄.双目失明,并不能改变他是村里最调皮的孩子:他最会掏 鸟窝——想一下? 原来他让树下的孩子用竹竿绑着锅盖盖住鸟窝的口,他就循着小鸟的叫声爬到树上,一掏一个准。长大以后小时候的伙伴见到他,还会说:"什么 时候再去抓鱼?" 原来他是全村最会捞鱼的小孩。"我看不到鱼,但我知道鱼会在哪里,什么样的石头下会有鱼"
童年是快乐的,帮父母收麦,用双手感觉麦田风的变化。不快乐的是村里会有孩子看他眼瞎捉弄他,例如打一下他的头就跑。小光诚的策略, 是不反应,记住对方的口音,下次碰上,一把抓住小坏蛋,痛打一顿。当正常孩子捉弄光诚时,旁观的大人往往只说一句:嗨,弄人家瞎子干嘛。 当光诚打小坏蛋 时,大人就会慌忙出手相救。"原来他们潜意识中认为捉弄盲人是蛮正常的。"这个世界是不公正的,他想。
对于盲人,机会永远是那么少。十八岁时,他才上了小学一年级。有幸逃脱众多盲人文盲的命运。略识文字的父亲,给他念水浒,三国。路见不 平一 声吼,种在他心里。在盲人中学,校长把孩子们关在学校,以交通安全为由不让他们出校门一步。陈光诚带着学生们向学校干涉:"咱们学校是为 学生一时负责,还 是一世负责。"终于取得出校权。他还为反对食堂师傅欺学生看不见把二个馒头的面粉做成三个馒头。师傅捉弄这个厉害的小家伙,最后只给他一 个人小馒头,让他 告瞎状。光诚聪明地在同学中取证,将两个大小不同的馒头放在校长面前。更为奇特的是,一次坐出租车,司机向他多收钱,陈光诚完全根据自已 对速度与时间感 觉,准确说出里程,讨回公道。
当时全国只有两个大学招盲人学生,每年盲人大学生只有四五十人,而全部是学中医与推拿。98年陈光诚有幸成为少数的南京中医学院盲人大 学生,这时在中国这样的盲人大学生也只有四五百人。在人们眼中,盲人除了推拿,算命,干不了别的事。
陈光诚偏偏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他回到了贫穷的小村。
一声吼陈光诚在家里喜欢评论事,渐渐地乡里乡亲有什么矛盾,家里吵架"什么花盆砸到人了,狗咬人啦,儿女不养老啦 "都会让他评个理。陈光诚总是按自已心里的道理说个明白,有一次偶然听到法律条文,渐渐陈光诚发现,自已想当然整出来的理,和法律还挺象的。陈光诚就让父 亲给他读法律,听广播的法律栏目。
1991年,《中国残疾人权益保障法》实施,残疾人免征农业税费,义务劳动。 但在当地农村从没有落实,没有任何保障。乡里雇佣的流氓收租队横行乡里,与乡里收费分成。套上麻袋,他们就打人,还要撬门抢东西。残疾人成了他们开刀的好 标本。在邻村,一位聋哑人被流氓收费队打成了脑震荡。
1993当收到陈光诚这儿时,陈光诚花了一年一路从乡告到县,市,省直到北京,国务院办公厅信访接待室收下了他的上访材料。回来后三个 月乡 镇干部上门,说你的钱我们免了还要给你每年二百元补贴。没过多久。陈光诚发现自己的900平米的承包田被收走了一大半。转包给别人,承包 金240元给了乡 镇。
"上访是没用的!"陈光诚看透了。
"光诚,你看这咋办哩。"
孙祖镇农村的一位盲人刘乃堂,被村里逼着要去挖土方,要收税。刘不肯。村长就在村里的大喇叭上骂开了,还伪称乡党委决定:"咳,大家听 好 了。乡党委通知:……某某谁家的瞎儿子,农业税你凭什么不交,人家交你也得交……"大喇叭喊得不安生。村长又上门:"你全当我们是要饭 的,你残疾人要交 上,别人农民的税也好要了。"
陈光诚写一纸诉状交上去,法院判村长败诉。
这是陈光诚代理的第一个案子。
村子里的怪事总是很多,乡里计划生育委员会在办出生证时,一定要夫妻两买一种三百五十元一瓶的叫福施福的神药,并且说吃了对胎儿好,也 说不 明白药效。许多夫妻买了以后就扔了。更多夫妻,因为买不起这个药,就没办出生证。结果小埠村里一个头胎怀孕六个月的合法孕妇,没有出生 证,就要被计划生育 的人抓住做人流,杀一儆百,这样的事在当地有很多。陈光诚赶到一声怒喝:你们这是犯法,六个月的孩子打掉是杀人知不知道。计生委的人吓跑 了。
当地把他看成农民的保护神,讨教的人越来越多,陈光诚总是说:"我不是什么保护神,也没啥了不起,这些权利本来就是你们的。"
邻居家有一个精神病人,常年被关在一个五点七平方米的栏杆里,家人每天递点吃的。就这样的人,乡里收了他十年的农业税。陈光诚警告,你 们要是还收,我们法院见。
另一户人家父母均是盲人,唯一的儿子是正常人,生的两个孩子又是婴儿瘫.这样的人家乡里还要按人头收费,上门抢粮食。
"他们不按法律程序或理由,上门抢东西,你们就把他们当贼一样打!"
这样的事有很多。陈光诚渐渐成了当地的赤脚律师。
"这些案子,城里的律师不肯接,也接不了,没什么钱,这时就需要我这样的赤脚律师了。"2001年陈光诚就辞了县里医院的工作,全心在 村里帮村民打官司。"说实话到医院有钱按摩的都是玩麻将玩出病的政府官员与官太太,我讨厌为他们服务。"
双眼看不见,陈光诚花的力气比正常的律师要多十几倍,听材料,正常人一小时能掌握的,陈光诚需要十多个小时。有时骑自行车就能取证的 事,陈 光诚得步行数个小时,还要走山路,碎石重叠,陈光诚许多时候是一个人走过,很多时候,迷路了,陈光诚要在晚上十一点才能摸回家。一次在独 自过桥时,从桥上 摔了下来,幸亏有些水性,才没有伤了性命。有的河中没有桥,只有一块块露出水面的石头,陈光诚要用手一块块摸过去。
自然的危险并不可怕,陈光诚说接到威胁的电话。有一次夜晚他一个人在路上,突然一辆摩托车加速从背后向他撞来,突然又刹住了,可怕的寂 静,车开走了。"也许是雇佣的打手,最后一刻起了善心。"陈猜想。
你们不能不作为92年至今,陈光诚在的村村务没有公开过。在陈光诚指点下,村里六名代表联合三分之二村民要求罢免村委会,陈光诚将300名村民的公开 信贴到了村上,并抄送人大,检查院。
2004年3月4日,二十多张大字报晚上偷偷贴在村里的墙上,上面扬言:"瞎子……,只要再提罢免村委会,用石头砸开你的脑门 子。……"陈 光诚立即打110报警,并寄去证据。没有回音,打了十几次,再打,派出所传出一句狠话:"你再打110就要先整你!"村干部乐了"倒要看 看公安局是你们家 开的,还是我们家开的。"村里民众的代表的杨树林,每棵树被锯子齐胸锯了一半。陈光诚立即起诉县公安局行政不作为。
十多天后,公安局拿着起诉状找到陈光诚:这点小事你们还起诉?陈正色回答:对你们是小事,我们是大事。你们拿国家经费,不能爱查不查。
公安局怎么会有陈光诚的起诉书?陈又上法院,法院说没收到立案信。陈早有准备,在邮局查到当时挂号信送达的时间,陈光诚又准备起诉县法 院侵犯公民诉权,将起诉状交给被告方。
11月4日公安局终于来做笔录。
村民提起陈光诚,最服气的是这样一件事,1998陈光诚大学毕业刚回家,到了村口闻到一股恶臭的水味,坐下没多久听到,有村民突然犯怪 病死 亡,还有村民孩子考上大学,体检却不合格。"一定与河水有关。"陈光诚立即取证,联合两个村的村支书,收集了一河两岸,四万个村民的签 名,要求关掉污染的 造纸厂。并把污染厂推向被告席。厂停下来治污后。2000年陈光诚又申请了英国联邦基金20多万扶贫资金为修了163米的深水井,那些日 子,村里象过节一 样,每家动员起来挖土,修自家门口的水路。仅仅用了政府工程开价三分之一。村民感觉自己是有力量的。
"没想到是瞎老五,村里看上去最没有用的人让俺们吃上了甜井水。"
刁难要知道农民打一场官司有多难。
下面的情景是常见的。
沂南县行政庭,陈光诚代四个农民立税收案。面对行政庭庭长刘长伟。
"你们去行政复议,才可以诉讼。"
"庭长,法律规定,两条路径可以各选一。"
立案申请又被扔出来。"你这个钱太少了,几十元的事,也来立案。"
被陈光诚反驳后,庭长又厉声说:
"你怎么来给他立案的!谁委托你的。"
陈光诚指指窗外。庭长看到了窗外的农民。
"不给立!——反正不行。"
"不行,请给一个书面的裁定。"
"什么都不给你出,就不给你立,你爱找谁找谁去。"
还有更明白的。
在一次开庭时,甚至法官跳出来为被告地税局说话:"我来给你解释解释。"打断陈光诚从北京请来的律师:"行了,行了,你是北京的,俺是 农村的,俺这儿和你们北京不一样,俺得听当地政府的,当地政府叫干什么咱就干什么。"
陈光诚很明白:
"执法不公正?这些法官,他们并不是不知道自已执法不公正,关键是权利相关方没有给他们压力。这些法官不是没有知识而是没有压力。对于 农民来说;自已不争取权力,永远没有人会给你们权力。"
这还算是直截了当的,针对陈光诚这样的明白人。
一位刘常余的盲人,父母都近90,老母亲还被牛顶伤腿出不了门。自己与老伴都是盲人,自己还聋,大儿子打工在外失踪,大媳妇跟了二儿 子.乡 政府通过骗手印的方式,让二儿子承担大哥与父亲的提留款与农业税,家中只有借高利贷,最后还有1000多元没法交.乡政府的小分队把家中 的粮食与牛强行牵 走.刘被迫花了1200元买回自已的牛.立案后,每去一次法院,法官就找一个要补充或需要增加的理由.刘常余这样一个盲聋人,在荒郊用手 摸索着最后来来回 回走了七次.每次要走上一天.还要面临乡小分队麻袋套上打人的危险.整整三年后,才调解撤诉。因为除起诉费,当地法院还要收一百元实用 费,说是打电话,传 真费用。刘常余根本打不起了,打官司,耗尽钱财,现在刘常余在小孙女带领下,四处讨饭。
浦王镇的一位原来一心讨公道的农民便是因为立案难失去了信心,写信说"光诚,起诉没用的,就是起诉了执行不了还是没用。我们不打了行不 行。"最后中途放弃了。陈光诚很难受。
" 他们就是通过这些刁难,打掉农民法律维权的信心。"
又是什么支撑陈光诚做下去。
"案子本身并不重要,意识最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案子,唤醒民众对这个社会的认识,一案子影响一个家庭,一个家庭影响四五个家庭,中国有 二亿个家庭,如果这两亿家庭都有类似的认识,他们会认清社会的本质,会起来改变社会。"
没有对政府的监督就没有真正的法律,法律成了一纸空文比没有法律更糟糕。"
"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告诉农民,你的权力只能通过你自己去努力维护,而且团结起来斗争上才能长久,你一定改变几千年来上把自己命运寄 托在一个有道明君,一个包青天,一个好的政府官员身上,彻底打消,没有人给你权利,给你也是暂时的。"
经过官司的农民大部分不再把不公原因归为腐败分子了,也不再象报纸上宣传的"错误都是丫环的,姑娘是好的。"打过官司的农民与没打过官 司的农民就是不 一样。
在采访中,一位农民刘长春上了门,他是开一家小铺面的,一直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胆小怕事,从不拖欠税款。2003年,萨斯期间,地税局 说今 年闹灾,地税核准交1000元,刘长春赶紧交了钱,拿了完税发票。12月1日,地税局的人员说上门看一下完税发票,一到手就收走了。12 月6日,地税局上 门称刘长春没交税,要刘老汉补2003年全税。并当场用两卡车拉走店里的全部商品,并殴打了刘老汉的儿媳。录相机甚至录下了十几分钟儿媳 凄惨的叫声与哀求 声。老汉咽不下这口气,"他们不能这么干呢!"告上法庭,一件很简单的案件,只要查一下地税局存根就行了。结果地税局出了二十六张假凭 证。官司仍在进行 中。
官司在当地是大事,何况还是告地税局的。大大小小的商家和农民都旁听。
明显的变化是,刘长春经常会碰到同街小店主,他们说:长春,我们请你喝酒,现在地税从每年1200元降到正常的400元了。开庭了,大 家都受了触动。地税局觉得农民也不是那么好弄的了。这就是改变。
刘长春以前碰到官会害怕,还会哆嗦,现在"不怕了。"
他说;光诚,以后打官司的农民兄弟需要什么,说一声。
赤贫33岁的 陈光诚办了许多个案子,没有收一分钱,家里一贫如洗。他的卧室里,只有一个斑驳的柜子,是他奶奶留下的旧柜子,他的床是奶奶留下的旧床,垫着砖头。墙上蒙 着灰,裂着缝。
陈光诚:"不是我不让你进卧室,寒伧着呢。"我的眼睛红了。
一个哥哥不支持他,认为会倒霉的。说还干这儿,我不会睬你的。陈光诚以前靠父亲的一点退休工资支持,现在父亲去世了。
乡里对市里的记者说:"你们千万不要报道陈光诚,他是个可疑分子。"
大哥却支持他,办什么事都默默为他带路。
村民们更喜欢他,在酒席上,陈光诚往往是主持酒局的好手,乡亲长幼都相信他。
传奇的是青岛华工学院的一位大学生姑娘与陈光诚在一次电台节目中通过电波相遇,好心的陈光诚用亲身经历安慰一时工作不顺心的姑娘,姑娘 去了东师古村见了陈光诚。此后姑娘放弃了工作嫁到了村里,人们百思不解,"你为什么嫁给他",姑娘说:"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嫁给他。"
她嫁到山东后,在一所县重点中学教书。
" 老婆,比起教育,为农民维权这个事更远大,把工作辞了,一块做吧。"姑娘听了他的话。 现在她成了他办案的眼睛与向导。她叫袁铃茹。
每天妻念夫听,陈光诚通过耳朵学二个小时法律。
别人花十分钟学会的东西,盲人需要一个小时,学法律是艰难的,当陈光诚申请到交大旁听法律时,学校回答:除非是全国劳模与世界冠军。陈 光诚又一次被拒之门外。
陈光诚的经济是个问题:农民已经没有钱打官司了,陈光诚为了不增加负担,于是不收一分钱。每年他与爱人母亲种地养活自已。外出活动常睡 在朋 友办公室沙发上。他向众多基金会申请过基金,但是一分钱也没有拿到,得到的却是官僚化的答复,甚至没有答复:"他们进入中国是想改变中 国,却被中国改变 了。"陈光诚认为,基金对农民维权比较敏感,不敢放款,更重要的是思路上的问题,他们认为改变法官意识更重要,其实中国的法官不是缺少常 识,而是没有力量 推动他们执法公正。"资源应当用于培养成权利弱势者的权利意识上。
" 在中国凡是触及问题的根本的,没有不敏感的。都会受到打击,只要问题做到点子上了。目前的NGO与基金会浪费了太多资源,却没有做根本的问题:唤醒弱势者 真正的力量。"
"我发明了一个衡量个人与一个机构的评介公式:就是以他所做的除以他的所说的,如果分值越大,这个行动者价值越大。"
相反陈光诚是个直接行动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办了多少案子,因为从没有统计过,只知道干下去。他的临沂朋友记者陈克锋帮他估算了 一 下,有三千人次。陈克锋回忆:一次在北京地铁,陈光诚出示了残疾证,但被认为不是北京市残疾人被补收了车票,回到家后,他想起这是不对 的,立即返回北京, 立案要求北京地铁公司赔偿,并修改规定。陈光诚胜了,北京地铁公司与国家法规不符,从此所有残疾人坐北京不收费。
"想到就做,维护公正是第一位的,而不管是多少钱。他的心大着呢。"陈克锋说。
唤起2005年1月13日, 村里的孩子叫着:"瞎子们开大会罗。"
只见一个个衣裳 褴缕 的盲人,柱着盲棍从四面八方的田野上走来。神奇的是来自九县三区的盲人,大部分没有人带路,却一个个准时摸到陈光诚的村口。一个完全民间自发形成的学习残 疾人保障法的活动在村里一间民房中开始了。
72岁的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发展部前主任丁启文,惊呆了,因为在这之前,他读了临沂残联的报告,为临沂残疾人都过上"小康生活"而高兴, 一看 到眼前活生生的残疾人朋友们仍是过着如此艰难的日子,眼睛都红了。他深深鞠躬"我是为你们服务的。"中国80%盲人在农村,他们至今仍是 没有保障的,有的 还到处睡觉,可能成为冻死骨,有的乞食为生,不能走远,饥不择食,靠邻居救济。这次六十人的培训,有二十多人是其它各村的民间骨干,其余 四十人是各乡的盲 人。
在会上,一位红脸汉子扛着一个草剁子进来,"尊敬的专家,俺是卖糖葫芦的刘永,今儿看到那么多残疾人听你讲法,挺激动,就把这所有的糖 葫芦都献给你和残疾人朋友。"这是培训班收到的第一笔私人捐助。在这之前,陈光诚是通过朋友筹款办的培训班。
"没钱,咱也要办。"北京的维权律师江天勇做了《让爱改变并不完美的现状》丁启文做了《新残疾人属于新文明》:讲的是"残疾人不是二等公民,而是平等公民, 不要再有封建臣民思想,如果有侵权,必须自己起来维护。"
"俺村在进行选举,俺和孩子票想找人代写,原村干部说代写人不在不让代写怎么办?"
"咱庄户人太糊涂了,明明受侵害了,还不知咋回事,现在心里亮堂了。"
一个字不识的张女士,用指头与拳头向人们比划:"以前俺心这么点,听了专家讲座,宽了,这么大。"
在学习班结束后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事,一辆公交不让盲人学员上车,说不收你钱,你别上。盲人不服,她就说你身上有味道。听说此事后, 十几位盲人学员们有的到家后又赶回来联合起来向公交公司讨说法。笔者刚刚获悉,公交公司经理将上门道歉并赔偿。
" 社会的改变,往往不是靠上面的人最有权力的人,反而是社会最弱势的人,美国六十年代是黑人,韩国是工人,英国呢许多人不知道是残疾人运动。"
在黑暗中,他比谁都看得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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