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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8日星期三

陈炯明与孙文的决裂

http://www.chen-jiongming.com/WenZi/ZuanZu/DaFanAn/ch6.htm
第六章 与孙中山的决裂

第一节 六一六事件-炮轰观音山的真相

  七十年来,众口铄金,大家都认为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六一六)为「陈炯明叛变,炮轰观音山总统府,孙大总统广州蒙难」的纪念日,却不知道孙 中山以海 军大炮,于十七日两次炮轰广州市,死伤无辜平民过百人;也不知道当年事件发生之前,粤军曾请孙实践与北方总统徐世昌同时下野之前言,停止北伐,以 谋南北的 和平统一;更不知道当年孙陈政见分歧,孙主张「中央集权」,以武力来统一中国,陈主张「联省自治」,以制定「联邦宪法」来和平统一中国。

  六一六事件不是一个突发的事件,其前因后果对中国政治及国家民族实有重大影响。陈炯明叫这事件为「酿变」,著名学者胡适称之为「革命」,国民 党史家一直以这事件为陈对党领袖个人的「叛逆」,加上「叛党叛国」的帽子,而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并不作公平的交待。

  从历史的观点看,这事件表露了南方政府内部的公开破裂,给西南各省的联省自治运动一个重大的挫折。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六月二十一日)爱国学 者(也是革命元勋)章炳麟在上海即电陈炯明于惠州,劝陈返广州维持政局,电文中说【1】:

  中山可仇,西南联省果可背,联省自治主义果可弃否?愿君明以教我。

  炯明在覆电中说【2】:

  民国塞乱之源,制治之本,非定为「自治省联邦制」不可。故联省政制,炯曾著手运动,不图以此贾祸(指与孙之破裂),今竟弄到如此,至为痛心。 然为国努力,无论在位在野,务达此制而后已。

  六一六事件对陈炯明个人的政治事业,给予一个更严重的打击。事件发生后,他不愿意听从一些部下请他离开惠州,暂去国外「游历」的建议【3】; 也不愿意 接受孙中山要他惩罚部属一,二将领做「替罪羊」(scapegoat)的要求【4】;又不敢马上回广州,恐怕孙中山会实践其在永丰舰上向广州各界 代表「若 果陈炯明今早抵省,我即今早开炮;今晚返省,即今晚开炮。」的恐赫【5】。他只好等到孙离开广州后六天的八月十五日,才由惠州返回广州。

  孙中山离粤时,广州全市燃放爆竹,还有人烧香,庆祝和平的降临【6】。但是,除了广州和香港(以及在北方的一部份知识分子外),国人大都不明 了这事件 的真相,故对孙表示同情的,也大不乏人。以后国民党夺得中国政权,实行「党化教育」,连学校里的小学生也知道「陈炯明炮轰观音山总统府」,成为国 民党的 「叛徒」了。

变质的国民党

  一九二四年,孙中山改组国民党,仿照苏俄式的暴力革命手段,把「党」,「政」,「军」,与「特务」混合一起,以为夺取及控制政权的工具。所以 一九二四 年「苏化」后的国民党,与苏俄的共产党一样,不是一个真的「政党」。这个假「政党」出胎后不到一年,即有广州「西关屠城」,焚毙无辜平民过千人的 惨案发生 (详情见第七章)。所以一九八九年北京「天安门屠城」事件,并不是在中国现代史上第一次「党政府」摧害自己人民的暴行。

  真的「政党」,不能诉诸暴力,不但要是一个纯粹代表民意的政治团体,而且必须生存于多党制的政体里。在二十年代陈炯明所著《中国统一刍议》一 书中,对这两个重点有很明确的解释【7】:

  党外无党,则党之名不立,何有于「外」。此种蛮横思想,并政党之为何物,亦不知之。盖政党者,所以集合同方向之民意,而为有组织之表现,活动 于宪法之下者也。

  无论何国,皆有三种方向之民意:一为保守的;一为革新的;一为最新的。散在各方向,不能为有力之活动,故必赖政党以结合之。集中一方向,分疆 殊帜,各以其政策,为有组织之表示。使一国宪政之运用,一张一弛,皆得多数民意,而为统治之基础是也。

  对于「一党专政」,炯明说:『夫一党专政,实与民主政治,根本不能相容……稍有民治思想,决不涉此妄念。若震惊苏俄专政之成功,则历史帝王之 专政,何尝非绝大成功。今必欲尤而效之!』【8】。

  一九二四年孙中山亲笔题写「今后之革命,非以俄为师,断无成就」一句。从当年陈孙对苏俄的看法,就可以看到他们政见根本歧异之处。

  真的「政党」还有另一特点,其党员为政见而结合,合则留,不合则散,本无「叛」党这回事。远在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倒袁世凯失败后,革命党员分 散逃亡, 孙中山在东京改组国民党为「中华革命党」,要党员打指模,立誓约,向孙个人宣誓服从。这是把一个「政党」改为「秘密会社」,倒行逆施的行为。当年 几位国民 党同志如黄兴,陈炯明,柏文蔚,钮永建,李烈钧等均因此拒绝参加入这个样子的新党。

  所以,真的国民党,是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在北京成立,由四个政党并入同盟会组成的国民党;孙中山为理事长,宋教仁曾任过代理 理事长的 国民党。到了一九一四年之后,孙中山为「党魁」,要人宣誓向他个人表示效忠服从的国民党,已经是一个变质的国民党。到了一九二四年,改组「苏化」 后的「国 民党」,那是一个假「政党」。

第二节 六一六事件的远因

粤军成立的经过

  一九一五年袁世凯谋称帝,是年冬,炯明由南洋潜回香港,筹划讨袁事宜,组织共和军(又称广东护国军),以响应云南护国军之讨袁运动。一九一六 年初,陈 入东江督师,转战石龙,收复博罗,围攻惠州。六月袁世凯病故,黎元洪下令停战,战事结束,陈即交广东省长朱庆澜接管所部三十营【9】(后由朱改编 为省长警 卫队二十营),自行北上谒黎总统。

  一九一七年五月,北方督军团变起,黎被迫退位,解散国会。朱庆澜电陈于上海,请陈回粤商议北伐「护法」(即要求恢复国会与黎总统职) 【10】。七月 中,陈与孙中山,章炳麟,海军总长程璧光等乘舰南下,号召「护法」。时朱庆澜与广东督军陈炳?(桂系)不和,八月中,辞职离粤前,委任陈炯明为省 长公署亲 军司令,陈遂藉此名义接管省长警卫队二十营(实为年前改编的共和军旧部)。

  八月下旬,陈炳?宣布因省长离职,亲军司令职应予取消,部队归由督军管理。陈炯明答谓已得程璧光同意,警卫队改编为海军陆战队。九月五日,新 省长李耀 汉(广东肇庆人)收回警卫队,但于十月间,交还陈炯明统辖。根据广州美国领事的报告,陆荣廷(操实权的桂系领袖)拨给程璧光每月十万墨西哥银元的 海军费 用,陈炯明一部份的警卫队调往舰上为海军陆战队,其他的警卫队编为陆上与海军合作的军队【11】。

  十月廿三日,潮梅镇守使莫擎宇投诚北方,宣布独立。十一月三日,广州军政府派桂军沈鸿英会同刘志陆讨之。七日,福建督军李厚基派兵助莫,遂展 开了粤闽 交战的一幕。新任广东督军莫荣新为保存桂系治粤的实力,乐得遣使陈炯明率兵征闽。陈也藉此机会另辟田地,遂将所部「海军陆战队」改编为「援闽护法 粤军」, 于十二月二日,就任总司令职,以邓铿为参谋长。(一九二零年粤军回粤后,十二月一日定为粤军成立的纪念日,学校机关放假一天,以示庆祝。)

  一九一八年一月十二日,援闽护法粤军誓师于广州东郊。十五日,孙大元帅(时孙中山任军政府大元帅,但政府实权操在桂系手里)饯粤军将领于军政 府,致词 略谓:『军政府成立数月,毫无进展,经陈总司令竭力经营,使得有此军队,即以此军队,实行护法,再造共和,实所厚望』云云【12】。五月初旬,广 州非常国 会通过「修正军政府组织案」,取消大元帅职,采纳委员会制,设七政务总裁(唐绍仪,伍廷芳,唐继尧,孙中山,林葆怿,陆荣廷,岑春暄。岑为主 席。)孙中山 愤然辞职赴沪,廿四日道经汕头时,曾到三河坝粤军前敌总司令部晤陈,商谈时局。

粤军「回粤」与「援桂」

  粤军为援闽护法而成军,在护法时期内,一共打了三次战役:「援闽」(一九一八年一月至十一月);「回粤」(一九二零年八月至十一月);「援 桂」(一九二一年六月至十一月)。后二者与六一六事件的爆发,有密切连贯的关系。

  (1)粤军回粤之役

  「援闽」护法之役,粤军于一九一八年八月进驻福建漳州,陈炯明在闽南逗留了两年零四个月,一九二零年十一月回到广东,就任省长,一个月后,广 东就颁布 了「选举县长与县议会议员的暂行条例」。一年后,在一九二一年九月,民选县议员完毕;十一月,民选县长亦告完成;到十二月时,广东省议会正式通过 「广东宪 法草案」。这可见到陈炯明在闽时期,早有回粤实行「地方自治」,建设广东为「模范省」,以贯彻其「联省自治」主张的准备。

  桂系粤督莫荣新也早知道陈的蓄意,表面上,莫是陈的上司,但暗中则找机会以消灭粤军的实力。一九二零年七月十四日,直(曹锟,吴佩孚)皖(段 祺瑞,徐 树铮)战争爆发,皖军败走,十九日段祺瑞下令停战,引咎自责。这场直皖战争,首尾仅五日即告结束。先是,在战争未爆发前的六月里,广州军政府早已 勾结直 系,以「征闽」(指闽北的皖系李厚基)为藉口,移驻大军于闽粤边境【13】,并促使陈炯明加入「征闽」【14】。陈亦调遣部队以自卫,一时闽粤边 境,大军 云集,谣言蜂起。陈即派代表李秉瑞赴粤谒军政府各总裁,并往广西谒陆荣廷,以探明军政府真正态度【15】。陈表示愿以粤军攻前敌,但提出条件如下 【16】:

  (一)请协助军饷二十万元,(二)补充子弹,(三)粤军出发后,闽南后方,桂军不得进驻。(四)如上述三项不能实行,则闽南各属,仍由粤军维 持秩序,征闽军队自行进攻,彼此不相侵犯。

  其实,这是陈炯明缓兵之计,在一九一九年底,他早与李厚基商定互不侵犯,粤军回粤后,把闽南政权移交给李的密约【17】。陈之回粤一举,已无 后顾之 忧。但是闽南地方资源贫乏,远非广东之广州潮汕可比,陈需时筹措军饷与策动广东民军响应。桂军素称久战劲旅,盘踞广东多年,饷械充足,实为粤军所 不及。陈 知道必须策动广东民军响应,始有胜利的希望,乃派钟声为靖粤军总司令,潜回粤东,组织民军,以协助粤军作战【18】。

  军政府也知陈所提条件,实为缓兵之计,乃于八月十一日下令动员,以沈鸿英为攻闽总司令,分三路攻闽:桂军刘志陆仁中路,浙军吕公望任右路,滇 军方声涛 仁左路,海军由林葆怿率舰往诏安配合作战。陈炯明得讯,即于十二日在漳州誓师回粤。是时,粤军共有一百零二营,以二十二营留守闽南,八十营分三路 攻粤 【19】:中路叶举部由平和进攻饶平,迎击桂军主力,陈炯明亲赴平和督师;左翼邓铿,洪兆麟部与中路会合,共同肃清韩江下游,以占领丰顺,潮安, 汕头为第 一步目标;右翼许崇智部由上杭,永定进攻平远,蕉岭,大埔,以肃清韩江上游,占领梅县,兴宁为目的。第二步目标为三路会师,合攻惠州。

  粤军以「粤人治粤」,「亡省七年」为号召。炯明在告广东父老兄弟文中说【20】:

  广东自辛亥光复以后,猥以菲才,受付托之重,原欲竭其心力,实现平民政治之理想,不幸事与愿违,曾不一年,而有癸丑(一九一三年)之败,自是 客军入主,宰割惟其所欲,我广东人民遂丧失自治之权利,为可痛也。

  这里炯明所指的是七年前的一九一三年,陈任广东都督,讨袁失败后,龙济光治粤三年,继以桂系盘踞四年。

  粤军于八月十六日攻入粤境。中路叶举军于十七日克饶平,与桂军主力激战于凤凰山,黄山坑,廿一日攻克潮安县城。左翼邓铿,洪兆麟于十七日克黄 冈,廿日 进抵汕头。桂系镇守使刘志陆败遁。陈炯明遂于廿四日进驻汕头,委洪兆麟为镇守使,廿七日离汕赴老隆督战。右翼许崇智亦连战皆胜,十七日克蕉岭,十 九日克梅 县,廿日进抵兴宁。

  潮汕既下,粤军第一步目标已达。即进行会攻惠州的计划。中路粤军于九月二日克紫金,进攻古竹,横沥。右翼粤军于五日由老隆攻克河源。左翼粤军 于三日由 三多祝攻克平山,四日攻淡水。七日,美国芝加哥日报(Chicago Daily News)记者活特氏(Junius B. Wood)由惠州发出电报,报告惠州情形说【21】:

  惠州城门紧闭,空气中充满着召集军队的号角声。今早一队叛军(指粤军)得土匪(指民军)之助,进攻至离城六里之处,城内已可闻到枪声。叛军得 土匪合作,而政府军(指桂军)为乡民所憎恨。被擒的政府兵给土匪斩尸数断,挂于树上。政府兵已无斗志。

  但是,惠城天险,三面环水,城垣坚固,粤军苦攻不下。十八日,李根源率海疆军(滇)军往援惠州之桂军。廿五日,莫荣新又急调桂军沈鸿英,林虎 所部赴东 江增援,图作孤注一掷。正在这两方相持,成为拉锯战的状态下,广州发生了新的局面。廿七日,粤籍军人李福林,魏邦平响应陈炯明的号召,率部在省城 对岸河南 宣告独立,并通电请桂军回桂。

  次日,陆荣廷在广西发出勘(廿八)电,略谓:『现为保存地方计,即请粤省诸公,同筹议妥,速举贤能,继任督军,以维治安,而息纷扰。除陈炯明 倡乱逞 私,不能交付。此外,无论何人,出担粤事,桂军在粤一日,无不尽力维持……一俟粤局底定,桂军即当全数调回。』【22】。廿九日,广州各界团体根 据陆电, 召开会议,谋用协商方式,解决桂军离粤问题。

  陈炯明亦「不愿糜烂桑梓,令广东父老兄弟有投鼠忌器之惧」,电饬其在粤全权代表黄强,觅求和平解决办法。黄于卅日偕李,魏同赴海珠海军部,与 海军将领会商。首由黄强表达炯明之意见,略谓【23】:

  陈总司令此次举兵旋粤,但求达到粤人治粤目的,绝无希望督军之心。读陆总裁勘电,已愿将粤省一席交回粤人,应请立举贤者接任,以息纷争,而维 粤局。

  商议良久,众遂推举海军次长汤廷光(广东花县人)为粤督。十月八日,汤廷光在河南就任粤督,并邀莫荣新,岑春暄,李福林,魏邦平派遣代表商议 桂军撤离 问题。是日,广州各团体组织的「全省各界联合和平维持会」亦决定接纳莫荣新于数日前提出的要求,筹足二百万元,作桂军离粤的开拔费。到此时,莫荣 新以东江 战局,渐趋稳定,乃转取强硬态度。于十一日通电反对汤廷光为粤督,并声言决不轻弃职守。这结束了粤人冀以和平方法,促使桂军离粤的愿望。

  粤军遂于十六日大举反攻,三路会师,势如破竹,回龙一役,滇桂两军在前线的兵力,丧失极大。廿二日粤军完全占领惠州飞鹅岭,随即攻下府城 【24】。陈 炯明于廿三日在惠州召开军事会议,决定总攻广州计划。桂军将领沈鸿英,林虎,马济及滇军将领李根源,方声涛已遁回省城,留在东江督战者,只有陈坤 培,邓文 辉两人。粤军乘胜追击,直扑博罗。桂系至此,知大势已去。廿四日,岑春暄,陆荣廷,林葆怿,温宗尧以四总裁名义,通电取消军政府,旋离粤赴沪。莫 荣新则于 廿六日逃入沙面租界,通电宣告取消两广自主。

  粤军于廿六日克复增城,东莞。廿九日洪兆麟部及李,魏两部进驻广州。十一月二日,炯明由石龙乘坐广九铁路火车抵省,广州报纸报述其情形如下 【25】:

  迨陈总司令抵省后,信息传来,市民欢跃,争相燃放串炮,一时隆隆之声四起,东堤以至双门底一带为甚。。是日省河各兵舰,及各衙署局所,学校军 营,暨各 巨大商店,无不悬旗,燃放串炮欢迎。高第街某商店且高悬〈欢迎粤军凯旋,还我广东自治〉大旗。粤军飞机队,亦于午后架机凌空欢迎,环绕广州数匝, 并派传 单。演说专家冯潘两君,并于是日下午六时,在天字码头演说,题为「欢迎粤军理由」。统观种种情形,洵有万众胪欢之象云。

  广东是西南最富庶之省,自一九一三年龙济光率「客军」入粤,广东受外省军人统治,达七年之久。他们以「征服者」的态度,大肆剥削,对地方建 设,人民福 利,全不顾虑。粤人渴望自治,「休养生息」,粤军以「解放者」的地位打回故乡,要实行联省自治者「先争取地方自治,后建立联省政府」的主张,而谋 中国之统 一,怎不令粤人「万众胪欢」呢?粤军所经各地,处处得到地方人民的协助。即以省外粤人,如上海粤商,由银行汇号兑潮汕,截至九月初旬止,陆续汇出 共约六十 万元【26】。又海外华侨捐助钜款及购买飞机十二架【27】。粤军回粤一役,可以说是在中国现代史上稀见的军民「同仇敌忾」,真正的解放战争。

  (2)援桂之役

  陈炯明于一九二零年十一月二日回抵广州,即积极进行建设广东为模范省的工作,整顿粤军,遣散民军回乡。廿九日,孙中山,唐绍仪,伍廷芳三总裁 由上海回 抵广东,重组军政府。不到两个月,孙中山即主张援桂,向外发展,把许崇智部十二营(约四千余人)改编为军政府(孙本人)直辖,并大量召集新兵,包 括为陈所 遣散的民军【28】。是时,陈炯明兼任军政府的陆军部长职,孙中山此举,显示了早有以武力来扩展个人势力的野心,而亦表示对陈存有异心。

  陈炯明以粤军总司令名义统率的粤军,共有一百三十五营。其编定营数为【29】:

  第一师邓铿(九营,时尚决三营);第二师洪兆麟(十二营);第三师魏邦平(十二营);第一独立旅李炳荣(六营);第二独立旅熊略(六营);第 三独立旅 邓本殷(六营);第四独立旅关国雄(六营);第五独立旅陈德春(六营);第一路司令黄大伟(九营);第二路司令陈炯光(九营);第三路司令陈觉民 (六 营);第四路司令黄明堂(六营);警备游击第一司令杨坤如(八营);第二司令陆兰清(四营);第三司令钟景堂(四营);第四司令陈小岳(四营); 第一预备 队司令翁式亮(六营);第二预备队司令罗绍雄(六营);炮兵第一团黄照荣(三营);炮兵第二团王惺庵(三营);司令谢文炳(四营)。(若以每营三 百人计, 以上共约四万余人)。

  一九二一年二月中旬,孙中山召集在粤国会议员,开非常会议,选举总统。粤军将领闻讯,表示激烈反对。他们从军事上的观点,提出两大问题: (一)南方选 出总统,无异自树目标,一旦北方来攻,何以抗之?(二)广东现时军实是否充足?饷项是否丰饶?果有战事发生,究竟能支持几时?并要求军政府总裁 (指孙中 山),及非常议员答覆,以释群疑【30】。孙中山于廿五日广州军警同胞社,开春酌大会时,对在座将领作如下答覆:

  广东虽系富饶,然大敌当前,不能安居。桂省为敌,北廷为敌,其危险可知。当此紧急之时,应该以进为守,进攻桂省,然后可与北廷对抗,不可谓得 粤便不图 长进……我为革命大家,此次回广东,亦为革命,惟不能以此便算成功……今日不能成立正式政府(指选举总统),则外人不能承认,便为土匪私娼,人可 得明鼓而 攻之,安得不失败,若正式成立政府则反是。

  座中军官,均呆坐无言【31】。

  当时赞成选举总统者的主要论调,是南方有总统,则南政府可得到列强承认,而可分享关税剩余。此说终占胜利,而孙中山于五月五日就任非常大总 统。但是后 来所发生的事情,令粤军最感不快。正如他们所惧怕的,北方资助的广西军队发动入侵广东【32】,而列强承认南政府与关余分享,都未能实现,这实播 下对孙中 山不满的种子。

  桂军于六月中旬,分三路攻粤:(一)北路沈鸿英,马济两部由桂省贺县进攻粤省连山,阳山,以窥英德,韶关,而控制北江。(二)中路为桂军主力 陈炳?部 (韦荣昌,蒙仁潜等)八十余营,由梧州沿西江而下,进攻粤省德庆,以进窥肇庆。(三)南路则分两处攻粤:谭浩明部(马均,刘达庆等)由南宁进攻粤 省灵山, 以进窥钦廉;林虎部(黄业兴,李宗仁等)由岑溪攻粤省石城(廉江),以进窥高雷。

  粤军作战计划以南北两路为防御战。北路由邓铿部(梁鸿楷,谢毅,陈修爵等)配合赣军赖世璜防御。南路由翁式亮,黄大伟,陈觉民,钟景堂,邓本 殷,胡汉 卿,黄明堂各部但任防御,何国梁为军令传达所所长,与总司令部联络。粤军主力则分三路反攻,以梧州为第一目标。攻梧州中路由魏邦平全师配合杨坤如 部担任。 右翼由许崇智部(张国桢,吴忠信等)配合关国雄,谢文炳两部进攻桂省怀集。左翼则由叶举部(陈炯光,熊略,罗绍雄等)反攻粤省郁林(西宁),而进 取桂省戎 墟。粤军第二目标为浔州(桂平),最后目标为首府南宁。

  陈炯明于六月廿日誓师,派钟秀南为兵站总监,负责军需补给运输事宜。是日乘舰赴肇庆督师,并颁布告桂省军民之告示,略谓【33】:

  (一)粤军回粤,保境以图自治。陆(荣廷)陈(炳?)无端启衅,遂令战事陡起。桂人本我同胞,久苦强盗专制。我军为民除害,适合桂人心理。行 军纪律严明,决不惊扰乡里。远近各安所业,民治指日可俟。

  (二)此次出师应敌,职在破贼救民。桂贼固我仇敌,桂民均吾弟昆。临阵克敌以勇,平时接物以任。一切军行纪律,不啻三令五申。如有不法行为, 军人资格何存,定必严惩不贷。其各凛遵。

  炯明又深恐粤军士兵,因桂系盘踞粤省多年,久怀积愤,而取「征服者」的态度,摧害桂人。于廿四日,粤军将攻入桂境时,特发出诰诫各军士兵四则 如下【34】:

  (一)须知此次兴师,系在驱除桂逆,扫灭盗贼政治,非与桂民为难。其有附义军队,应一律欢迎。

  (二)须知桂人皆吾同胞,我军入桂,系在扶植民治,不可稍有骚扰,致伤桂人感情,并坚敌人势力。

  (三)须知一草一木,皆为桂人所有。师行所过,毋得伤损。至于买卖,尤宜格外公平。

  (四)须知历年所战,在得民助。桂民困苦岢政,如见我军举动文明,自然望风倾向,壶浆相迎。则桂贼虽悍,实无足平之势。以上各则,凡我军人, 均已谅解,如有未达,可请该管长官讲明。救国立功,在此一举,其各谛听。

  粤军攻梧州中路,于二十日,在粤省封川县与桂军主力接触剧战,旋破桂军第一防线(在粤桂边境之白沙),与桂军第二防线(在桂境之熊山)。廿七 日,魏邦平部即进占梧州。次日,陈炯明入驻梧州,即决定三路深入桂境。

  右翼许崇智部出平乐,以窥桂林。七月十日沈鸿英在贺县通电宣布自治,声明与陆荣廷脱离关系,与粤省一致。十四日,许部克平乐,但桂林屡攻不 下。至八月中旬,沈撤离桂林,赴湘投效赵恒惕,参加湘鄂之战,许部及李烈钧之滇黔军遂进驻桂林。

  左翼叶举部克岑溪,容县,于七月十三日抵北流。旋与中路会师,合攻浔州。

  中路粤军遭遇敌军强力抵抗,于七月十二日始克藤县,十四日克平南,十六日进占浔州。是日,陈炳?通电引退,所有军事统归谭浩明办理。次日,陈 炯明入驻 浔州,即进行攻取南宁。廿日克贵县,廿一日抵横州。是时,陆荣廷,谭浩明已相继遁入龙州,南宁各界社团举出黄培桂,韦荣昌暂行维持秩序,并派代表 到浔晤陈 求和,陈于廿三日电告黄,韦,嘱其办理善后:『黄镇守使既赞成自治,自当宣布陆陈罪状,与之脱离关系,并希会同韦镇守使将各方退回敌军,一并堵 截,缴械存 验,资遣回籍,免为地方后患』。炯明又答应黄,韦暂停进兵的要求:『现经飞饬前敌部队,暂缓前进,以便邕垣(南宁)收束溃兵』。【35】

  但是,黄,韦求和并无诚意,实是陆谭缓兵之计。表面上欢迎粤军入邕,实际上屡次推却,不愿缴械。先是,洪兆麟奉令率所部三团,及李云复一旅由 汕头调 桂,于七月中旬陆续开抵浔州。陈以洪为中路攻邕,兼任指挥,翁式亮任左翼,钟景堂任右翼,陈炯光为后方接应。粤军遂于八月五日进入南宁。黄培桂率 所部,及 申葆藩,马济,刘炳宇,马均等部,在粤军到达前,陆续退回武呜,龙州,镇南等处。

  桂军退至龙州,不下二万余人,龙州地势天险,山岭绵亘,不易攻取,但桂军粮弹缺乏,炯明乃取缓进计划,先派员招抚,一面由粤再调重兵增援,于 九月下旬,集中大军,于卅日,一鼓攻克龙州。

  龙州既下,表面上全桂底定。但在各处被击败的桂军,分散窜入山中,成为流寇。即以桂将三刘(刘达庆,刘炳宇,刘炳臣)所部,就有近万人逃匿于 迂江之桂 山中【36】。为了这个问题,炯明在桂再逗留了一个多月,于十一月三日,才班师回粤,七日返抵广州。离南宁时,应广西省长马君武(广西人)的请 求,留叶举 统率粤军九十余营,在桂协助剿抚善后工作。(是时在桂粤军约一百五十营,随陈回粤者约五十余营。)

  「援桂」之役,从誓师之日起,到班师回粤止,前后不过四个月。但是,可以说是最「劳民伤财」,而结果又「前功尽弃」的一场战争。

  以「劳民伤财」来说,粤军伤亡过万人,占全军人数约五分之一。(譬如,藤县一役,死者千余人,伤者四百余人;龙州一役,死伤过三千人)。桂军 方面,未 有统计,但大概亦近万人之数。军费方面,广西地方贫瘠,不能供养粤军所需,由粤库支出,共约八百万元之钜。陈炯明于七月中旬,攻下浔州时,有人向 他致贺, 就有苦民自痛之语【37】:

  我粤自民国以来,迭遭惨劫,屡受客军之祸,如龙济光,陆荣廷,陈炳?,谭浩明,莫荣新等,交相盘踞,搜括无遗,库帑空虚,重加征敛,以苦吾 民。今幸粤 军回粤,驱除客军,本可休息。然邻封窥伺挑衅,不得不率军远征,计出兵至今,耗费已达四百余万,尚未结束,究未知何日了止。劳军苦民,心实负痛, 加以库帑 空乏,亦不得不开抽杂税,重苦吾民,诸君何贺耶!

  以「前功尽弃」来说,「援桂」之役,陈炯明屡次宣言「桂人治桂」,争取「广西自治」,以贯彻其「联省自治」主张为目的。八月初旬入驻南宁后, 即积极协 助马君武筹划仿照广东全省实行的「地方自治」计划,恢复省议会,筹设南宁,梧州为仿照广州的市政府【38】。但是,正在此时,孙中山迫使炯明北 伐,终至决 裂。驻广西的叶举部队,饷粮无着,间道回粤,卒引致了六一六事件的发生,而广西乃重陷于匪盗的世界。一九二二年五月,香港报纸就有下面一段报导 【39】:

  近日旅桂粤商,多因避匪纷纷离桂……说者谓粤军艰难进取,为桂扫除民治障碍,以桂省民政交回桂人,今结果若此,未始非孙中山弃桂之咎,而陈炯 明对此,其感想又不知何若也。

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

  一九二零年粤军回粤,陈炯明于十一月二日返抵广州,即通电否认岑春暄,莫荣新取消自治,并请孙中山,唐绍仪,伍廷芳三总裁由沪回粤,重组军政 府,团结 西南,为建立十二省联省自治(下简称「联治」)政府的初步计划。(十二省是指西南六省粤,桂,湘,滇,黔,川与浙,赣,闽,及东北三省。)这个联 治政府 「对内实行自治,对外摧倒北徐(世昌),而以执政制易总统制,使北方容易合作」,又推举孙中山为总执政,段祺瑞为副执政。当时陈炯明相信一个坚强 的联治政 府,能诉诸吴佩孚的爱国心,来妥协,来合作,依联省自治的原则,全国可不用武力,而实现真正的统一。

  当时广东一般人民,是反对三总裁回粤重组军政府的。他们要一段时候「休养生息」,恢复粤省元气,再作后图。署名「公民」的区某给「广东省议 会,总商会,九善堂,自治研究社,商团,报界工会,香港华商总会」的一封公开信,很可代表当时的一般舆论。信中说【40】:

  日来报传军府国会提倡归复之议,吾不知粤人对此作如何感想……粤中今日经济枯竭,公私交困,达于极点……吾粤向以殷商称,以本省之财,供本省 之用,本 不患其不足。年来所以困弊至此者,则几亦一省之财,供半国之用也。军府之经费取于是,客军饷糈亦取于是,以至举凡西南大局,一举一动之所需,亦无 不取于 是。以故税捐苛细,罗掘俱穷,官中之产业,既变卖无余,即商办银行铁路之股款,亦再三强迫提借。犹复寅吃卯粮,朝不及夕……

  今幸驱除暴力,还我主权,此犹人垂绝而复苏生气……吾谓今日我之所以为粤自治可也,独立可也,而总须确切守定「粤人治粤」主义,以我粤之财, 办我粤之事,治盗恤民,回复原状,休养生息,安静不扰,使元气稍复,再事远图。

  陈炯明「联省自治」的主张,与广东人民「休养生息」的渴望,是完全符合的。所以孙,唐,伍三总裁未抵广州前,即在上海通电赞成联省组织。有 云:『夷午 (赵恒惕)东电,提议联省组织,尤具卓识。窃念我西南各省各军,以护法救国为职志,支撑数载,艰险备尝,现在人民自决,潮流所趋,吾人正宜本真正 之民 意……裁撤无用军队,实行地方自治。我护法各省,联合一致,以树全国之模范。』【41】

  孙中山离沪南下的前一天(廿四日),告诉上海《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记者,回粤后的施政方针说:『我们将力除武力主义。禁赌是我们政策之一。目前我们还不能说可以完全把妓馆封闭,但我们将尽力建立一个像上海和香 港一样现代化的文明政府。质言之,我们将尽力建立一个模范省,使护法各省因之亦能得益』【42】。

  孙,唐,伍于廿九日回抵广州。十二月一日,即与在云南的唐继尧联名在广州发表「四总裁」的宣言,重新强调「励行地方自治,废督裁兵,与普及平 民教育, 发展实业」等建设广东为模范省的工作【43】。同时,港粤报章就有「军政府」将改定名为「联省政府」,团结西南,采用美国联邦制度的报导 【44】。

  孙中山表面上,说出广东人爱听的话,因此得到陈炯明的支持。但暗中则进行筹备北伐的工作。一九二一年一月中旬,即有孙中山与某国接洽,以抵押 海南岛借款的谣传。在北京的琼崖同乡会电广州说【45】:

  军政府诸总裁,陈总司令鉴:报载孙总裁借款情形,欲以琼崖岛抵押某国,法使已来干涉,惊讯传来,群情愤激。以桂祸粤,尚不至押我土地。以粤治 粤,乃先 亵我琼崖。请公自问护法之区,有此违法,以救国名干卖国事,将何辞以对国人?安福媚外,丧权辱国,公虽反对于先,今乃步武其后。天下后世,其谓公 何!果全 事实,统请诸公并力劝阻,不独琼崖之幸,实广东之幸。

  当时炯明不知道孙中山的密约,以省长名义,覆琼崖同乡会电说【46】:

  琼岛抵押借款,此谣何来,不值一哂,使龙也吠,必有其人。炯明不屑介意,公等亦不必轻信。

  可是,过了半世纪,笔者于一九八八年,终于在英国国家档案局发现一个文件,证实了孙中山确曾暗中与日本接洽,在一九二二年二月五日,与「日华 林矿工业 协会」代表签定密约。这密约把海南岛及所有沿广东海岸之岛屿的开发权,及从厦门以南到海南岛的渔权,全盘让给这日本公司专利包办。孙中山所得的酬 偿,是足 够装备两师军队的军械和弹药,与五百万(金)日元(详情见第七章)。

  一九二一年二月中旬,孙中山便召集留在广州的孙派国会议员,提出开非常会议,选举总统的建议。孙的理由是南方选出总统,组织正式政府,可得到 列强承 认,而分享关税剩余,向外发展。当然,他心里也知道把总裁合议制的军政府取消,代以总统独揽大权的「正式政府」,他的行动便可名正言顺的,不必再 受到其他 三总裁和陈炯明的衡制了。当时反对选举总统的人,除西南各省的领袖外,国民党要人如吴稚晖【47】,蒋介石【48】等亦都反对。粤军将领从军事上 的观点, 表示激烈反对,在本章中「粤军援桂之役」一段,已有叙及。

  陈炯明的意见,则认为此举将破坏西南团结,孤立广东的地位,况且旧国会议员在粤者不过二百五六十人,远不足选举总统的法定人数。(依总统选举 法,须有 两院议员总数三分之二出席,即五百八十人,方能开总统选举会)【49】。这样孙中山自己违法,又怎能口口声声喊「护法」,而指斥北方的徐世昌为 「非法」总 统呢!

  北京方面知道孙中山要选举总统,必图谋向外发展。遂一面唆使桂省陆陈,准备入侵广东,以先发制人。一面联络香港广州商人,以离间孙陈。三月廿 七日,香 港华籍高等立法议员刘铸伯到广州与陈炯明晤谈了三个小时。根据刘向香港总督的密报,当时北京秘密派遣两代表,向陈炯明表示愿意正式委任陈为广东省 长,兼粤 军总司令之职,并允代付清所欠军队的薪饷。条件是陈必须与孙中山脱离关系【50】。两个月后(五月十七日),香港总督在其致伦敦外交大臣的密电中 说 【51】:

  立法议员刘铸伯企图在广州和香港筹款,组织「商人公会」,以资助陈炯明。唯一条件是陈必须答应和北京政府合作,与孙中山完全脱离关系。但是陈 炯明对于此事,未作任何行动,结果令孙中山成功的选举了自己做总统。

  留粤的旧国会参众两院议员,于四月七日召开紧急联合会议,即席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大总统。这场选举,实是中国现代政治史上一大污点。「护 法」者知法 毁法,而且所用非法手段,比曹锟贿赂议员,获得北方总统,更要卑鄙。选举前夕,广州市内即有以华侨名义,组织的「锄奸团」出现,并发表宣言说: 『选举总 统,为应付时局的必要,如有意图破坏者,即是北方奸细,决以强硬对付』【52】。

  当时逗留在广州的二百二十余人的两院议员里(已有三十余人于选举前夕离粤),大概有四五十人是极力赞成选举总统的,有五十一人曾正式署名提议 暂缓选举的。所以有过半数的议员,尚未表明态度【53】。

  五日晚,这五十一位议员邀请同僚,一共一百多人在东堤聚餐,讨论暂缓选举总统的进行办法。不料有暴徒百余人,手持铁杆,暗伏于餐馆附近草地。 十时许, 当议员散会相继出门时,暴徒一声暗号,即将议员围殴。各议员分路奔逃,有逃出者,有受微伤者,而受重伤,几致丧命者,有白逾桓,狄楼海两议员 【54】。至 于一部份尚未表明态度的议员,孙中山则取用贿赂办法,议员领款者一千元至五千元不等,共费去二三十万元【55】。

  七日晨,参议院议长林森发出通告,召集两院联合会。下午二时四十分在省议会开会,在旁听席上「参观」者有七八百便衣暴徒。当即有人动议,改两 院联合会 为非常会议,推林森为正议长,褚辅成为副议长,众无异议。周震鳞登台说明所提出的「中华民国政府组织大纲」之旨趣毕,遂付表决,全体赞成。(此大 纲内容, 无国会,无内阁,只有总统组织法条!)丁骞动议不付审查,即开三次读会而通过。丁骞再动议依该大纲第二条选举大总统,众无异议,即发票选举。田桐 动议要用 记名投票,以负责任,众赞成。(国会选举总统,即在袁世凯时代,亦不持用记名投票法,以保护议员受压迫。)投票结果为孙中山得二百一十八票,陈炯 明得三 票,废票一张,时已四时半,遂宣告散会【56】。整个选举「中华民国大总统」的隆重大事,竟只费了一个小时零五十分钟!

  总统已选出的消息传出,舆论哗然,西南各省之议会,社团纷纷来电表示反对。孙中山本拟定于(四月)二十日就职。粤军在粤各主要军官闻讯,以西 南大局为 重,于十四日联名请求劝告孙暂缓就职,并邀请胡汉民,汪精卫二人代达各军官意见,又晋谒陈炯明,请劝孙不可遽行就职,声明若劝告不从,则决定一致 驱逐国会 【57】。十五日晚,孙中山亲到粤军第三师长魏邦平家中,拟作疏通,其他军官十余人闻讯,联赴魏宅与孙争论就职问题,达数小时之久,但无结果而散 【58】。

  十八日,孙遂分电湘,滇,黔,川各省,略谓:『现拟将军政府改组联省自治政府,亦系为联结各省,提倡自治起见,对于各省用人行政,并不干涉, 于地方自 治,毫无防碍。所举总统,不过对外负责,幸勿误会,应请速派代表来粤,共谋建设,以策进行』【59】。孙中山卒于五月五日就任大总统,发出对内对 外两道宣 言,对内的宣言中间一段说【60】:

  集权专制,为自满清以来之秕政,今欲解决中央与地方永久之纠纷,惟有使各省人民完成自治,自定省宪,自选省长,中央分权于各省,各省分权于各 县,庶几既分之民国,复以自治主义相结合,以归于统一,不必穷兵黩武,徒苦人民。

  五月中旬,吴稚晖,汪精卫,王伯群,居正,西振,张继等联名向西南各省通电,赞成联省自治,支持孙中山的就职宣言,并说了许多陈炯明一贯主张 的意见【61】:

  我国行省建制,逾数百年,且幅员广大,交通不便,一切以中央临之,事必不举;而为中央者……乃欲以专力经营天下,而卒得军阀专横,武人割据之 结果。此 自满清与袁氏时代,所极力酿成之变局。今欲拨乱返治,惟有改弦而更张之,复读我孙公就职宣言,举使各省人民完全自治,自成宪法,自选省长……。不 必穷兵黩 武,徒苦人民云云。一言而定之中华民国之国是,是谓仁人之言……以是而言,联省则趋于统一,无藩镇分裂之忧。比年南北苦兵,民生憔悴,破坏虽亟建 设……即 望各省归事负责者,协力以图弼成共和久大之治。

  孙,吴,汪等发出这些宣言通电,李剑农在三十年代写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里,说孙中山当时对联省自治运动,「未尝不想敷衍,表示容纳」的意 思 【62】。但是,孙中山为什么要对联省自治敷衍呢?因为他知道,正如北京政府,港粤商人,包括香港总督,所知道的:当时唯一有实力能够阻止孙中山 做大总统 的人,只有陈炯明一人。但是,炯明为了顾全大局,但求能贯彻其联省自治的主张,对于孙中山的毁法选举行为,不得已只得忍受下来。但他万万没有预料 到,仅仅 三个月后,在八月初旬,在他远征广西,占领南宁时,孙中山就迫使他调兵北伐,粉碎了西南团结,自食其「不必穷兵黩武,徒苦人民」的前言!

  在四月九日,香港一家报纸的社论,认为孙中山选举总统一举,全是为对付陈炯明而发,其中一段说【63】:

  则吾以为所谓总统选出后之粤局,必将与我粤人良心上之希望,绝对背驰。何以故,以所谓总统,固明明为广州总统也。质言之,所谓总统之目标在广 州,所谓总统之战略在广州,其全副精神,实完全为对付陈炯明而发……

  彼(指孙中山)盖以为今日为彼党之劲敌者,不在北方之徐世昌,尤不在广西之陆荣廷,而在实迫处此,不主急进,而主缓进之陈炯明。非先去陈,即 绝对无复 发展之余地。然去陈固未易言也,一方面既难得军政府内部之一致,一方面又虑因此惹起舆论之攻击。惟挟所谓大总统的名义以临之,大权在握,独断独 行,反对党 魁事小,违抗元首则事大。在陈固不能不俯首听命……

  二十年代广州选举大总统,对中国现代政治影响重大。孙中山借「护法」而又毁法,口里赞成联省自治,结果自食其言,率兵北伐,破坏西南团结,给 联省自治 运动一次最重大的打击。在陈炯明方面,为顾全大局,一直在委曲求全,不幸正如上述社论所预测的,结果陈炯明被迫弄到「违抗元首则事大」的帽子压在 头上。但 是孙中山这个「元首」头衔,又从何而来?还不是用不民主的暴徒非法手段,胁迫议员们而来的。辛亥革命以来,中国人民所冀求的民主政治是何等坎坷不 幸啊!

「巧电」事件

  孙中山从离开上海到广州,于五月五日就任非常大总统,前后有五个多月。在这一段时期内,他表面上一直申言赞成联省自治,所以他与陈炯明在这最 重要的政 见上,似已无异议。但是,孙陈不和,终必决裂的传说,早已极盛其时。二月中旬,上海《字林西报》驻北京的美籍记者乔柏(Rodney Gilbert)亲自南下访问。他有趣的对孙中山说:『我南下想采访些有关孙陈发生冲突的新闻资料,可是我失望了!』孙答说:『我很抱歉令你失望。我与陈 炯明决裂的传说,不足置信。我不能否认我们之间有意见不同之处,但是我们能够避免「讲客气」的恶习,有事便尽量坦白的在会议席上争论。将来也许有 不能解决 的重要大事,以致用武,亦未可料。但是目前这些谣言,全是由北方制造出来的』。

  乔氏随后往访陈炯明,在晤谈中,陈对军政府未表示任何意见,而对于建设广东为「模范省」,以广东为推进「联省自治」运动之核心的计划,却畅怀 的谈了一个小时,仍有余兴未尽之意。在访问中,乔氏描述炯明「身体魁梧如北方人,略通英法两国语言」。【64】。

  当时日本的(大阪)《朝日新闻》有一报导,指出「孙陈表面上,虽是甚好,孙陈不和的传说,虽经各方面否认」,可是「军政府与省政府亦生有龃 龉。最近军 政府,突然将与陈炯明友好的徐傅霖逮捕,而省警察亦将孙文部下的叶夏声逮捕」【65】。所以「孙陈不和」,在这段时期内,也可以说是「军政府」 (或 「孙」)派,与「省政府」(或「陈」)派的不和。孙派中包括留粤大部份的非常国会议员。陈派中的主要人物是粤军将领,这些将领大都是自辛亥广东光 复以来, 追随陈炯明多年的同生共死,流血流汗的革命同志,他们在两次倒袁,援闽,与回粤,是「转战经年,备受艰苦」,在漳州卧薪尝胆,以弹丸之地,但「尚 须供应上 海公寓之同志,如孙中山每月受漳州汇款一千元,以下有五百元级,及三百元级者,汪(精卫),胡(汉民),廖(仲恺),与居正,戴季陶等俱在内」 【66】。 在陈派人的眼里,这些在租界公寓内,眼高手低,高谈阔论的「无聊政客」,为了自己饭碗,赶抵广州,坐享其成,还要选举大总统,来破坏西南团结,而 粉碎了南 北和平统一的希望,他们心里是难得悦服的。两派困在广州一隅,关系日形恶化。「巧电」事件,就是孙派党徒,藉陈炯明本人尚在广西前线督师,以「违 抗元首」 的大罪名,向陈个人攻击的第一炮。

  先是,浙江都督卢永祥,在六月四日,通电主张「先以省宪定自治之基础,继以国宪保统一之旧观」。十六日,宣告成立浙江省宪起草委员会,委任王 正廷为会长。陈炯明首先通电赞成,电文中说【67】:

  盲论之士,往往以主张分治,即为破坏统一。曾不知分治与集权,本为对称之名辞,于统一何与?北美合众国,成例具在,岂容指鹿为马!民国以来, 正坐盲论者误解集权为统一,于是野心者遂假统一以夺权。及其威信堕地,号令不行,犹复盗窃名义,以伺便而行。

  凡此种罪状,皆国民所深痛心疾首者。乱极思治,改弦更张,诚不容缓。且以吾国地大人众,各地方往往自为风气。欲民治发达,惟有予以自由,俾之 自谋进步,此不特为国家计,即为民治完成计,亦舍此无以达也。

  分治之论,为国情及世界现势所近,殆将由言论以底于实行。惟进行之道,条理万端,今得卢督军以热心毅力,出而提倡,如获南针。

  六月廿日,陈炯明誓师离粤援桂,廿八日,卢永祥代表石少川抵粤,廿九日晚,孙中山设筵为石洗尘(卢永祥为段派,时孙与段祺瑞交好)。七月一 日,石偕黄 强与李国凤往梧州行营,与陈炯明晤谈【68】。八月六日,炯明进驻南宁,十八日(巧)炯明由广州总司令部发出一电,请卢永祥召集各省区代表到上海 制国宪。 电文中说【69】:

  民国建立于今十年,祸乱相寻,迄无宁岁。内则群奸卖国,外则军阀擅权,宇内河山分崩离析。推厥原因,良由大法不立,国基未固,至使强徒暴客, 各肆其奸,言国是者或侈谈集权,或倡言统一;徒饰外观,终无实际。

  循是以往,国将不国。敬读卢督军通电,先定省宪以树民治之基;进议国宪以图统一之效。宏谋伟画,诚为今日救国良方,至为钦佩……。先招各省区 代表赴沪开议,协定大法,付诸国民公议。是诚得共和真谛,足以建吾国永久和平之基。

  炯明又电潮桥运副邓伯伟赴南宁面商,旋派邓为代表赴浙江与卢永祥接洽,并携带广东省议会正在审订中的「黄毅省自治法草案」与王正廷商议,以资 参考。 (黄毅是广东省宪起草委员会主任。「省自治法草案」经省议会审议,修订,通过后,即为「广东省宪法草案」)。邓赴浙江后,又转往湖南与赵恒惕会商 【70】。孙派党徒闻讯,遂藉机向陈炯明个人施行攻击。一方面由非常议员萧锦辉等四十余人联名提出质问;一方面由在军政府任职的几个华侨,以「美 洲华侨联 合会」名义,通电请求大总统下令将陈炯明免职查办。

  萧锦辉等的质问书写道:『查前者卢永祥发起制定省宪,实为组织联省政府之发轫,而联省政府之议,实出自强徒政客,假借美名,冀破坏我国会集 会,组织政 府,选举总统,而为北方政府留缓冲之地步。徵之伪庭命令,近亦赞成斯议,益觉证迹显然……陈炯明以国务员之职份,不思拱卫政府,拥护中枢,而反赞 成联省, 不知其用意所在……陈固我政府之陆军总长,内务总长,以行政官之地位,对于国家大计,有所主张,自宜秉承大总统之命令,而未可独立行动。查阅其通 电衔名, 固无大总统钧鉴字样,而内容亦似未尝商承大总统之钧旨』【71】。

  所谓「美洲华侨联合会」的通电,措辞更是强辞夺理,电文中说:『陈炯明固国民党员,现膺要职,论党义则应服从党魁之命令,论职守则应禀承元首 钧旨,断 不容擅出主张,甘冒不韪。况去岁粤军返旆,上托孙公之声威,外藉侨胞之资助,饮水思源,更不能见异思迁,朝三暮四……陈炯明返粤以来,初不愿军府 国会再 建,继则反对选举总统,侨等已极动公愤,乃援桂告捷,恃功而骄……叛志复呈,竟敢和同敌党,公然附逆,视其用心,无非恶政府之存在,嫉国会之监 视,不能遂 其垄断政权……似此狼子野心,万不容复予优容……应请国会依法提出弹劾,大总统将其下令免职查办,以警悖逆』【72】。

  但是港粤舆论,却群起为陈炯明抱不平。香港《华字日报》连载三天社论,对「联省自治」,评论甚详,其要点如下【73】:

  (一)广州国会为了陈炯明的巧日通电,而质问之,实是反对「联省自治」。

  (二)南北政府已完全破产,论法则南北皆非法,论人则南北皆不为国民所信,论武力则南北自身皆无本领以统一中国。欲解决此不死不活之局,舍实 行联省自治外,更无其他比较妥善的方法。

  (三)联省自治实为今日西南各省一致之主张。事关救国大计,陈炯明爱孙大总统,陈炯明尤爱中华民国。古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今当共和 时代,自 不能以形式拘之。况孙段(祺瑞)携手,而卢永祥即为段系,孙就职宣誓,亦谓顺自治潮流,促进统一,而联省则为自治统一分途并进之梯阶。

  (四)姑无论赞成浙卢「联省自治」主张,既精神上与孙氏不背,即在南言南,亦决不能谓为通敌附逆。

  (五)辛亥一役,南京政府实力未充,致为袁世凯所劫持,不及推行联邦制,以巩固「地方分权」之基础,遂使「中央集权」之留毒至今。

  (六)今果「联省自治」终有实出之一日,在孙文正可藉此以弥当年之缺憾,第求于大局有补,原无功名利禄之可争,而又何憾焉?

  (七)当广州运动选举总统之始,陈炯明曾表示反对,其言曰:『不赞成速选总统,正所以爱孙氏』。盖陈以为粤局甫定,西南各省之意见若何,尤未 可或知。 今遽贸贸然挟此不足法定人数之「非常」议员,遂举出所谓中华民国之大总统,谓北方强奸民意,而我亦强奸民意。与其欲速不达,诚无宁稍缓须臾,俟西 南联省自 治之局成,然后选举之为愈耳。

  (八)「非常」议员只顾上台,只知吃饭,不知吃饭之难,致陷孙氏于不三不四之地位,此非当时不赞成速选总统之陈炯明所最痛心者欤!其主张「联 省自治」 也,正所以救其失也。何也?使「联省自治」成立后,仍举为总统,则舍「非常总统」,而就正式总统;舍「广州总统」而就「大中华联省共和国总统」, 在孙氏固 无所谓失败,即当选与否未可知。然孙氏以民国元勋,即飘然下野,仍得以元老资格,备国民之谘询,功但求其成,不必其成之自我,光明磊落,又宁有得 失荣辱之 可言。此其(陈炯明)所以为孙氏谋者至忠,而其赞成「联省自治」之苦心,尤为天下所共见。

  陈炯明在发出巧日通电时,其本人仍在广西前线督战,而在广州国会引起了一场大骚动。议长林森极为焦灼,恐闹起巨大风波,故将质问书暂行搁置, 一面请田桐等议员分头疏通【74】。结果这场风波,也就不了了之的平静下去。当时报载某要人曾作如下解释【75】:

  联省自治为近日救乡救国之要图,实为国民所公认。即以北方徐世昌现居之地位,尚不敢公然违反民意,而逆此潮流。议员本为代表民意,乃于民意所 属之联省自治,竟目为倡乱,指为附逆,岂非别具肺肠……将来孙文之答覆,虽未知如何,料亦不敢庇护二三私人,而与国民为敌也。

  巧电事件表露出孙中山在晚年时(四年后逝世),初次独揽军政大权,身边便聚集了一大批政客,与失势军人。他们为了谋图私利,迷恋权位,已把孙 中山捧得 像皇帝一样做。正如一位美国外交官在这时分析说他们「全是一批无原则野心官僚的结合,他们终其一生,唯一的动机是企求增加个人的权势及财富」 【76】。证 之以后的史实,果然如此。这是研究中国现代政治史,不可忽视的一个现象。

第三节 六一六事件的导火线

孙中山赴桂北伐

  一九二一年八月中旬,粤军进驻南宁后,孙中山即先后遣派汪精卫,胡汉民,居正,邹鲁等前往南宁,迫使陈炯明率师北伐,不果。十月十五日,孙遂 乘兵舰离 广州赴梧州,以许崇智所部为第一军,集合于(广西)昭平;李烈钧的黔滇军为第二军,集合于桂林;李福林所部为第三军,集合于(粤北)韶关。决计由 桂林取道 湖南,进兵北伐。出发前,所有广州总统府中之眷属,及一切?私行李,于十三日由轮船运去香港,并声言此行如获胜利,则会师武汉,将以南方统一北 方;若果失 败,亦不复回粤【77】。

  廿五日,孙由梧州乘舰抵南宁,与陈炯明会商。廿七日,偕随员胡汉民等离南宁。廿九日,返抵梧州,旋赴桂林。会面结果,炯明答应调遣黄大伟所部 三千人随 孙北伐。根据李剑农的叙述,孙在南宁时,曾对陈说:『吾北伐而胜,固势不能回两广;北伐而败,且尤无颜再回两广;两广请兄主持,但毋阻吾北伐,并 请切实接 济饷械』【78】。

  其实,孙中山不但知道陈炯明不赞成北伐,而且也知道广东省库空缺,实无法对北伐能「切实接济饷械」的。援桂之役,粤库已共支去八百余万元。在 援桂之前 的三月里,香港华籍立法议员刘铸伯访问广州后,向香港总督报告,说广东每年税收总共一千六百万元;但每年支出需要三千二百万元。所以入不敷出是百 分之一百 【79】!九月十四日,李烈钧自桂林发出请孙中山暂缓北伐的电中,提及当日黔湘粤三省的经济情况说:『若盱衡大局,钧此次自镇南征,沿途观察黔湘 旱灾,实 二十年来所仅见。斗米八金,无从采买。饿殍载途,颠连可悯。湘省久经兵燹,元气已颓……料湘省之粮秣,且不克自敷给,焉能济人?粤方多事之秋,庶 无多力济 湘……』【80】。

  至于『毋阻吾北伐』一语,陈炯明于十一月下旬,就很坦白的告诉广州的美,日两总领事,说他极不赞成孙中山之北伐,但将不阻孙之行动,他也不助 孙 【81】。孙中山筹措北伐军费,是由总统府财政次长廖仲恺在广州负责。当时廖的活动,不但没有受到陈炯明的阻扰,而且还得到省政府财政厅长马育航 的合作。 孙中山出发之时,即令廖筹备军费六百万元,并限十日内,先筹二十万元。廖以烟酒,印花税为抵押,借款二百万元。而先筹二十万之款,暂将慰劳会及两 广兵灾救 济会所存款项,共十余万元,先行提用。尚欠之数,则向省财政厅借贷,凑足其数【82】。(当时驻桂维持善后的粤军,亦急需饷款。十月下旬,马育航 汇去南宁 二十万元,作急需之用【83】)。同时,孙中山在广州创办一「中华民国银行」,委谭长海为行长,发行纸币共四千万元。(币面印红色纹中有孙中山 像,及谭长 海之签字。)为战地行使军用票之用【84】

  孙中山这次取道湖南北伐,表面看来,在军事上和饷款上的准备都不充实,是无成功希望的。而且,在九月下旬,湖南各社团即电孙中山,声言拒绝北 伐军过境。电文中说【85】:

  国事蜩螗,于今为烈。追原祸始,实由民权旁落,军阀枭张所致。湘民猛省,本自决精神,谋根本解决,节制宪法,力图自治,现审查告终,并援法美 先例,将 一部提前实行联省制宪……此次湘宪对于客军过境,制限极严,倘有毁法横行,即是湘民公敌。若云统一国家,自当谋之全民,岂可诉诸武力。我公醉心共 和,国民 久仰,谅无拂民之举,以作祸湘之图,事关民治,全国具瞻。除电请吴(佩孚)师退出湘境外,特此电陈,尚希谅察。

  但是,后来史实证明,孙中山为了北伐,不择手段,暗中勾结列强,签订有害国家主权与经济利益的卖国密约。在这时期内(一九二一与一九二二年 间),可证之史实的,有下列四项(详情见第七章):

  (一)一九二一年初,与日本进行谈判,一九二二年二月五日签定密约。以海南岛及所有沿广东海岸之岛屿的开发权,及从厦门以南到海南岛的渔权, 全让给日本专利包办。孙中山所得的酬偿,是足够装备两师军队的军械和弹药,与五百万(金)日元。

  (二)与美国商人香克(George H. Shank)于一九二一年一月十七日签定「初步合同」(preliminary agreement),发行一万万金元(约合中国币二万万元)公债借款。

  (三)与美国商人贝比德(James A. Babbitt)于一九二一年九月十五日签定一千五百万元借款合约。以改良广州市政为名,实则为充作北伐军费之用【86】。

  (四)于一九二一年七月派遣朱和中往柏林,运动德国驻俄大使辛慈(M. vonHintze),谋组中德俄三国联盟,由德国政府秘密派辛慈易名来华,组设办公所,并筹商派遣「布尔什维克」党徒来华助孙北伐。一九二二年三月开始 谈判,后因六一六事件爆发而未果成。

  由上述筹措北伐军费各种办法,可见当年孙中山明知粤库空缺,驻桂维持善后的粤军,也需钜款,实不能倚赖陈炯明来接济北伐饷械的。所以孙中山一 方面瞒着 陈炯明,秘密的把广东的资源抵押给列强借款;一方面印发无准备基金支持的纸币为战地军用票之用。但是,五个月后,入湘失败,他就全部怪责在陈炯明 身上,在 (一九二二年)三月廿六日,桂林大本营会议中,孙决定「改道攻赣」,把北伐军全军从桂林调回广东,先对付陈炯明,再行北上攻江西。

孙中山「改道攻赣」-率师回粤

  孙中山因入湘不成功,所以决计「改道攻赣」,据他后来向国民党同志的报告,入湘不成功的原因,全由于陈炯明的阻碍,报告书上说【87】:

  其一,文自桂林出师,必经湖南,而陈炯明诱惑湖南当局,多方阻碍,使不得前,其函电均为文所得;其二,诸军出发以来,以十三旅之中,而行军费 及军械子 弹,从未接济,滇黔诸军,受中央直辖者,并火食亦靳而不与,屡次电促,曾不一诺;综此二者,一为阻我前进,一为绝我归路。

  孙中山这种说法,显然是借口用来回师广东,好对付陈炯明。入湘失败的主要原因,是湖南严守中立,不许孙军过境。但是湖南当局的「阻碍」孙军前 进,实在 用不着陈炯明去「诱惑」的。而且,当时炯明正在广州埋首建设,施行「地方自治」的工作,乐得孙中山远征北伐,「阻碍」孙入湘,对广东没有好处。其 实,当时 湖南人民,反对北伐军入境,比湖南当局尤切。如李烈钧所说的,「湘省久经兵燹,元气已颓」,人民苦不堪言,当时吴佩孚的北军尚驻在岳州,北伐军一 北进,北 军将乘势南下,湖南复变为战场。所以北伐军进入湘桂边境,当地人民就拒绝接纳孙中山从广州带去的军用票,和二角银毫【88】。而且,正在此时(一 九二二年 三月)李烈钧所辖的一万七千滇黔军,几乎全部随着唐继尧返云南(驱逐顾品珍),李手下的北伐军,只剩下二千多人【89】。孙中山因此失掉了一万多 人,也迫 不得不改变入湘的计划,再作他图。

  一九七六年在台北出版的《蒋总统秘录》解释孙中山为什么要「改道攻赣」的理由说【90】:

  三月廿一日,陈炯明所指派的刺客,在广九铁路大沙头车站行刺粤军参谋长兼第一师师长邓铿……两天后不治逝世。邓铿是负责筹措北伐经费的人,对 于北伐军 来说,所受打击不谓不大,以致桂林大本营的部队,陷于连粮秣都补给不上的困境。为此,孙先生乃将大本营移往广东省北部的韶关,决定改道出师进击江 西省。

  这是明显的大谎言。第一,留在广州负责筹措北伐军费的人,是总统府的财政次长廖仲恺。第二,即使是邓铿负责筹措,他于三月廿一日被刺身死,而 孙中山于 廿六日,在桂林会议决定回师广东。难道在这短短的几天内,没有了邓铿,就引致了桂林的北伐军「陷于连粮秣都补给不上的困境」里!事实上,邓铿是孙 中山派人 刺杀的(详情见第七章)。杀邓之举是孙中山回师广东,来对付陈炯明的一着棋。当时(四月廿八日)美国武官菲兰少校(Major Philoon)向美国国务院的报告中指出【91】:

  在三月廿一日,远在孙陈正式公开分裂前,陈炯明之参谋长兼粤军第一师师长邓铿被刺身死。在与邓铿被刺的同时,洪兆麟--陈的粤军第二师师长, 离开其汕 头部队前往上海【92】。在孙陈分裂明朗化后,陈之粤军第三师师长魏邦平宣布独立,置身事外。在陈炯明离开广州,孙中山返广州后,孙中山即指派魏 为广州卫 戌司令。

  陈炯明突然失去了这三位有力的支持者,他们三人统率了效忠陈的大半军队。证之以后发生的事,似乎这所有的变局,均出于孙博士的国民党之黑手所 造成的。(all due to the hidden hand of Dr. Sun's Party.)

  在孙中山的巨大「黑手」安排妥善后,即下令在桂各军,一律返粤,潜师而行,四月十六日抵梧州,电召陈炯明往梧州面商,并以手枪授黄大伟,命杀 陈,黄不肯奉命【93】。章炳麟在一九三三年为陈炯明撰的「墓志铭」中,有一段就提及此事【94】:

  (民国)十一年,孙公谋北伐,君以兵力未充辞,孙公疑君有它志,阴令部将以手铳伺君,其人弗忍,事稍泄。

  其实孙中山想谋害陈炯明的企图,不止这一次。例如,在三月廿七日广州美国副领事报告:『数日前,省长公署内有人身藏利刀,被发现后,装作疯 子。闻已解 军法裁判』【95】。四月廿二日英国总领事也报告:『他(指炯明)的参谋长邓铿为国民党所谋杀,已为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其他的谋杀行动,亦毫 无疑问在 考虑之中』【96】。

  在陈炯明方面,他是(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三日在广西班师凯旋,离开南宁,五日下午抵梧州,匆促的与孙中山一面,(这是他们生时最后的一次会 面),是晚 十时即乘舰离梧赴肇庆,七日回抵广州。所以从十一月初起,一直到(一九二二年)四月八日,接到孙中山率领全军,潜行回粤的密报【97】为止,一共 有五个 月。在这五个月内,陈炯明在广州埋首于裁汰军队,革新广东的工作。举数例如下【98】:

  (一)设立省宪讨论会;(二)发表民选县长名单;(三)筹办汕头,肇庆仿效广州市的现代化市政府;(四)饬令广州市政府筹建珠江铁桥,改建广 州市第一 公园,安置马路大电灯;(五)筹办全国劝业博览会,徵集全国各省工商业出品,计比之从前南京劝业会,规模更宏大,拟定一九二二年冬为会期;(六) 拟与美国 哈佛大学及麻省理工学院,在广州筹办理工科大学。

  根据莫纪彭的回忆,这时的广州现出一片「太平盛世之气象」【99】。

  孙中山突然回粤的消息,实出陈意料之外,也对广东人的「太平盛世」像打来一个雷霹。据英国总领事的情报,孙到梧州后,给陈「最后通牒」,要陈 参加北 伐,以及提供五百万元经费,如果办不到,陈必须离职。极力鼓动此事者是孙的心腹胡汉民。胡汉民指责陈与吴佩孚和卢永祥勾结,以反对孙和孙的新盟友 张作霖。 英国总领事又指出,当「最后通牒」到达时,由政府官员组成的代表团赴梧州与孙磋商,获得「暂时协议」(modusvivendi)(据香港报纸的 报导,这 些「政府官员」该是省府政务厅长古应芬,总统府财政次长廖仲恺,及外交次长伍朝枢【100】。)「协议」中指定陈须参加北伐,而广东省库交孙控 制。这代表 团回到广州后,孙即于四月十九日率军赴肇庆,廿一日下令免陈本兼各职,任命伍廷芳为代理省长,魏邦平为广州卫戌司令。(四月廿二日)晨二时,陈即 乘车赴石 龙,当日中午一万军队随往。英国总领事觉得陈突然退让出走,出其意料之外,因二十四小时前,陈仍十分坚定,但与他幕僚商议后,也许感到无法阻止孙 之进入广 州【101】。

  四月廿一日,廖仲恺,伍朝枢等认为尚有转圜的希望,力劝陈炯明往肇庆,亲向孙中山解释猜疑。陈已答应,临行,忽接部下密报,谓肇庆舰上,伏有 刺客,企 图谋害。陈知已无协商余地,虽尚有军队一万人,但不愿「同室操戈,糜烂桑梓」,遂于即晚(廿二日晨二时)赴石龙,转往惠州【102】。离省情形, 「非常黯 淡」,据香港报纸的报导如下【103】:

  当陈炯明决定辞职时,政务厅长古应芬,财政厅长钟秀南(继马育航任),盐运使邹鲁皆面请辞职。当由陈极力慰留。谓我虽离省,大家应极力维持广 东。旋 古,钟两人去志已决,陈氏不得已亦批准。旋即嘱家人收拾行李,预备附车离省。夜间于起行前一时,以电话再召古回署,嘱以大家应竭力维持广东,并问 及朱执信 坟墓建筑如何,及邓仲元(铿)恤金等事,古哽咽几至泣下。

  夜间一时,部署既毕,遂与家人乘车离署,同行者为参谋长张?村,惠州善后处长李炳荣及卫队数十人。同时行至车站话别者有梁鸿楷,杨坤如,总部 及省署各职员十余人。邓仲元(铿)夫人及介弟闻信赶至车站送行。陈氏与之在车室谈话甚久,语及邓仲元身后时局之状况,相对泫然。

  当时深夜萧森,灯光低暗,情形非常黯淡。陈氏此次辞职时,曾对某司令谈话,谓或当往外国一行,免为政客纠缠云。陈志虽此,究能摆脱与否,尚不 可知。

  从追随陈炯明多年的粤军将士看来,孙中山利用种种借口,采行高压手段,用莫须有罪名,迫走他们的主帅,夺取粤省财政的控制,而陈却处处退让, 他们怎能 不为陈抱不平呢?当时他们的情绪,可以由以「粤军总司令部参谋处」名义发给报界公会的一封公开函中,领会得到。兹将在四月廿四日香港《华字日报》 刊出的一 段,照录于下:

  节录「粤军总司令部参谋处」来函云:孙大总统率兵回粤,免陈氏之职,宣布陈氏罪状。(略)陈总司令不忍糜烂粤局,遽然退出省会,以保五羊(广 州)勿成 瓦烁。(略)陈氏廿一退防,虽一草一木,亦交代清楚。(略)孙大总统更下令李烈钧严守浔江截叶举等回粤。第二军(北伐军许崇智部)由桂返广州,而 宣布陈氏 莫须有之罪名:(一)谋杀邓参谋长;(二)垄断广东省立纸币;(三)扣押军饷;(四)延阻北伐军进行。此等罪状,以陈氏之道德行动,明眼人自不能 信。 (略)陈氏虽爱广东,遽然而退,而其部下如叶(举),洪(兆麟)等者,岂能平哉?且又派军绝其归路,断其饷源。困兽扎斗,而以百五十余营在桂之粤 军,不堪 一战乎?(略)而陈总司令则谆谆训令其部,如欲出于一战,则先将其枪毙,方可开战。则可知陈氏之酷爱和平也。(略)此致报界公会主任鉴。粤军总司 令部参谋 处,中华民国十一年四月x日。(《华字》原按):此函用粤军总司令部印盖参谋处章寄来。内中关于攻击别方面语,概从略,读者谅之。

  港粤舆论,亦纷纷为陈抱不平。例如,吧城华侨李怀庆等于六月一日给孙中山一封公开信,请求孙退职,让陈炯明回广州,维持粤省治安,再图救国大 计,信中说【104】:

  自粤军返粤,以至援桂成功,不知掷几许壮士头胪,耗费吾民几多膏血,方造成此西南局面。乃不意先生误信宵小之言,为一般卑鄙龌龊,无聊无赖之 政客,攘夺位置权利。始则阻唐联帅回滇,继则抛弃桂省,率军回粤,驱陈省长下野,先生之任性妄为,真令人梦想不到者矣。

  唐为滇黔主要,陈为两粤中坚,西南之柱石,先生之股肱也。先生侈谈北伐,乃自斩其手足,虽匹夫匹妇之愚,未有如先生之甚者……先生自忖以广东 半省之 兵,能否敌曹吴数省之众,不观奉张之入关乎?其始吴氏处处佯败,节节退却,诱张氏深入重地,而后四面包围,十万奉军,竟一败而不可复振。先生扎大 营于韶 关,前锋已攻入赣境,恐曹吴之战略,又将以待奉张者待先生也。先生虽不为自力惜,当为吾粤健儿惜也。

  总之,西南大好局面,经先生拒唐逐陈,不可挽救矣。吾爱先生,正为先生计,宜速电退职,请回陈省长,维持粤省治安,徐图救国大计,则先生仍不 失为识时之俊杰,爱国之伟人,四万万民众当为先生曲谅也。

  孙中山于四月廿三日下午抵广州。据国民党的官方记录,蒋介石时为北伐军第二军参谋长,建议北伐军宜留粤缓发,先清内患,再图中原,而力主即时 进攻石 龙,惠州,消灭陈部,再图回师消灭在桂叶举等各部。孙中山则以「陈叛迹未彰,在桂粤军数年奋斗,犹欲保存」,并要亲自督师北伐,「两广仍交陈办 理,给以殊 恩,当能感奋』【105】。可是,最不可思议的,蒋介石于四月廿三日辞职返乡,廿四日在香港转赴家乡宁波时,特寄发陈炯明一信,力劝陈再出山,蒋 信中说 【106】:

  竞公总司令钧鉴:中正昨日回省,极拟劝驾赴三水,以为最后转圜之一着,不料吾公已舍职离省,徒令旁皇失措,不知所归。此次改道攻赣,以致内部 纷纠致 此,皆由中正一人隐忍贻误之咎,然当时以为反对过甚,竟无从中维持之策,故不能不顺从一时,以为权宜之变,万不料有今日之现象也。中正罪恶,诚万 死莫能赎 矣!……

  中与吾公,患难相从者,已非一日……中以为吾公固执过甚,则民党份子,愈趋愈离,无论其结果如何,必致两败俱伤……即胜者亦不免同室操戈,授 人以残杀同志之口实,吾知其精神之痛苦,较之败者为更烈也……

  以此而论,则吾公不能不出,且不能不速出也。如吾公深信中正,果能允纳一二,勿听细人之言,勿任宵小之徒,尊重党魁,共图前进,则中虽愚陋, 尚思待罪 疆场,执鞭以从,聊供指臂之助。不然,中亦惟有步尘左右,匍匐归里,终制墓庐,不问世事,服阕之后,或得追随吾公优游林泉,免为名教之罪人,已足 平生之愿 矣。尚乞时赐教言于(宁波北溪口镇),示我南针,俾得遵守也。专此敬奉,临行不尽依依,并请钧安。蒋中正顿首,廿四日。(民国十一年四月由香港 发)。

  以陈蒋间的关系来说,写这封信的蒋介石与日后国民党官方记录中的蒋介石,俨然是两个人!

  五月中旬,孙中山又派汪精卫,居正,程潜等先后赴惠州,劝陈出山,再就陆军部长之职,陈婉却之。先是,孙在韶州设立「大本营」,五月六日亲到 韶州誓师 入赣北伐。孙中山本有与奉军联合攻直军的计划,但是奉军已于五月五日兵败军粮城,北伐似已绝望。可是,为什么孙中山如此坚决,如此着急,要去攻下 江西的省 会-南昌呢?这是研究中国现代史,历史学者常有的一个疑问。

  一九八八年笔者在英国国家档案发现的一个文件,(已在上文提及的孙中山与日本签订,以海南岛等岛为抵押的密约,详情见第七章),对这个疑问, 可能有解 疑之助。密约里指定孙中山的酬偿是足够装备两师军队的军器和弹药,与五百万(金)日元。在第十五条中的规定,大意如下:『所剩余的,(四百万金日 元,与三 分之二的军器和弹药)须等到南方政府能显示出它的权力,而控制到一个省,如江西,湖南或福建,才交付。此为何时,将由该(日本)公司决定。譬如, 攻陷其中 一省的省都后,即可全部交付』。换言之,孙中山在签订密约后,只拿了一百万金日元和足够装备一旅多的军器和弹药。攻陷南昌后,北伐军的饷械便可大 大增加 了。

徐世昌退位与北方的联治运动

  一九二二年五,六月间,北方发生两个重大事件,直接影响了南方的政局。一事件是第一次直奉战争的爆发,两方兵力各有十万人以上,于四月廿八 日,交战仅一周,奉军便于五月五日败走军粮城。对孙中山来说,这粉碎了他的北伐军与奉军「会师武汉」的希望。

  另一事件是旧国会的恢复。先是,在四月二日,旧国会参众两院议员王家襄,吴景濂等发表主张,认为民六(一九一七年)六月十二日,黎元洪总统受 张勋胁 迫,下令解散国会的命令,应作无效;并应恢复旧国会行使职权,继续制宪,以谋中国的和平统一。直奉战争解结束后,王,吴等议员二百零一人,得到直 系的支 持,于六月一日,集会于天津,通电全国,宣言「非法总统」无效。(「非法总统」指徐世昌,徐是民七安福"新"国会选举出来的);并宣称自即日起, 应由 (旧)国会完全行使职权,再由合法总统依法组织政府【107】。徐世昌遂于二日宣布辞职。同日,曹锟,吴佩孚通电请黎元洪复职,并劝南方的孙中山 取消「非 常总统」。

  这样,徐退黎返,旧国会制宪,给「北方有"非法"总统,南方有"非常"总统」的僵局一个和平解决的希望,当时是受到全国各方人士一致踊跃赞同 的。但是,孙中山是否愿意与徐世昌同时下野呢?六月四日上海《申报》一段评论说:

  旧国会复活问题,酝酿已久……故洛吴徵求意见,既得豫,鲁,奉,晋,陇,湘,鄂,苏,川,滇,黔,桂十二省督军及陈炯明(时陈为广东省长兼粤 军总司令)之赞成,此事当然可以解决。

  总统问题,当奉直启衅之时,东海(徐世昌)欲利用两方之对峙,以相牵制,不图奉败太速,然徐犹迷于洛吴拥护之表示……孙传芳请北徐南孙同时退 职之勘 (五月廿八日)电,雳霹一时,从天而降,徐乃为拖泥带水之表示,以有合宜办法为退职之条件。然而国人不之容矣。二日下午,翩然出京到津。

  徐既退职,孙中山护法之主张,得以达到,其自行告退,恬淡如中山,谅不难视总统如敝屣,至继任之人,现在趋势,自倾向于黎黄陂(元洪)复职。

  请「北徐南孙」同时退职,虽然是实力派直系的孙传芳首先公开的建议,但也是代表全国民意之所归。譬如,北方的智识份子于六月三日,由北京大学 校长蔡元 培,暨李建勋,胡适,沈士远,高一涵,尹炎武等二百余人,亦致电孙中山及广州非常国会,请孙停止北伐,实行与徐世昌同时下野的前言。电文中说 【108】:

  自六年间国会受非法解散,公等与西南诸首领揭护法之帜,以广东为国会自由召集之地点,中间受几多波折,受几多阻力,而公等坚持不渝,以种种手 段,求达 护法目的。开非常国会,以抵制北方非法国会;选举总统,以抵制北京非法总统;举行北伐,以抵制北方拥护非法国会与非法总统之武力。虽有以此种种手 段为病 者,而公等坚持如故,固以为苟能达护法之目的,无论何种手段,不妨一试。且正维公等用此种种手段,使全国同胞永远有一正式民意机关之印象。故至今 日而克有 实行恢复之机会,公等护法之功,永垂不朽,当为国民所公认。

  乃者北京非法总统,业已退职,前此下令解散国会之总统,已预备取消六年间不法之命令,而恢复国会,护法之目的,可谓完全达到。北方军队已表示 以拥护正 式民意机关为职志,南北一致,无再用武力解决之必要。敢望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实行与非法总统同时下野之宣言。倘国会诸君,惠然北上,共图国家大 计,全国同 胞,实利赖之!蔡元培等二百余人叩。江(三日)

  可是孙中山的反应如何呢?《申报》推测错误了。他并不「视总统如敝屣」,而立即向列强发表宣言,请列强勿承认北京任何的新总统【109】。同 时,广州 非常国会开临时会议,决议反对黎元洪复任,指出黎总统任期,已由冯国璋补满,实无职可复【110】。(冯是从一九一七年八月一日起,至一九一八年 双十节徐 世昌就职之日止,任代理总统,共一年两个月零十天)。但是,拥护黎元洪复任的人,对于任期亦有所解释,张绍曾于六月六日通电中说【111】:

  查约法及总统选举法之规定,总统在任期中离职之情形,只有三种:一曰死亡缺位,二曰弹劾去职,三曰因故不能执行职务。三者有一,即为合法离 职,三者以 外,总统不得让职权于他人,他人不得以离职要总统,若其有之,是非法也。黎大总统于六年七月被迫离职,尚余任期一年三月有余……黄陂续任,应竟其 前此未尽 之期……法理彰明,决非曲解。

  徐世昌的退位,黎元洪的复职,旧国会恢复制宪,与北方的联省自治运动,是密切关连的事。这些时,可以说是北方联省自治运动的极盛时期。先是, 于(一九 二二年)三月十五日,「中华民国八团体国是会议」在上海正式成立。「八团体」是指各省区议会,商会,教育会,农会,工会,银行公会,律师公会,和 报界公 会。可算是一个无党无派,人民自由集合讨论国是的团体。于五月六日,举行国是会议于上海,到有十四省区代表数十人。他们决议由各省自制省宪,再由 各省联合 制定中华民国的国宪,并组织了一个「八团体国是会议国宪草拟委员会」,延请宪法学者张君劢主持其事。在七月中旬,发布他们所拟定的国宪大纲,内容 完全采纳 「地方分权」(「中央集权」的对称名辞)的联邦制【112】。

  在北京,知识份子创办的《努力周报》也发表主张,赞成旧国会制宪与赞美「八团体」的国宪草案。但是,他们认为由旧国会制宪,不过是一种方便的 办法;不 必斤斤计较「法统」和「任期」的问题;他们劝告黎元洪,叫他自认为「事实上的总统」;劝告旧国会,叫他们自认为「事实上的国会」,努力制宪,不要 再闹什么 无意识的纠纷,作政治上的买卖;他们主张采纳联邦制,以免军阀割据之祸;主张召集一个各省联合会议,公开讨论一切重要问题,解决一切纠纷,若要避 免「联 省」之名,则叫什么会议都可以。他们知道孙中山,吴佩孚反对联省自治,所以忠告孙,吴说【113】:

  只有省自治可以作收回各省军权的代价,只有省自治可以执行「分权于民」,和「发展县自治」的政策;只有联邦式的统一,可以打破现在的割据局 面;只有公开的各省代表会议,可以解决现今的局面;只有公开的会议,可以代替那终久必失败的武力统一。

  三十年代的历史学者李剑农说这一些主张,「很可以代表当时一般国民最纯正的心理」。证之过半世纪以来的史实,这些主张也显示出二十年代中国的 知识份 子,在没有受到马克斯"左派"思潮所影响的前夕,确实对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有深切的认识。(陈独秀是受到这"左派"思潮所影响的显著例子。但他 在晚年时 (一九四零年),「根据苏联二十年的经验,沈思熟虑了六七年」,而结果对民主政治的真实内容,有大觉大悟的见解。参考《陈独秀自述》 【114】。)

  黎元洪复任大总统职后,于七月一日发表一道命令说【115】:

  地方自治,原为立宪国家根本要图……现在国会业已定期开议,将来制定宪法,所有中央与各省权限,必定审中外之情形,救偏畸之弊害。一俟宪典告 成,政府定能遵守,切实施行,俾得至中至当之归,允符相维相系之义,国家统一前途,实嘉赖之。

  旧国会恢复后,继续制宪的工作,于八月中,以大多数通过采用「省之事权,应采概括主义,中央取列举主义」的原则。又通过「各省于不抵触国宪范 围内,得自制省宪」。

  所以「联省自治」的根本原则,已在大总统的命令上,国会制宪的公文上,明文昭彰的接纳了。就在这个北方正展开新政治气象的局面里,南方发生了 六一六的事件,给南方的联省自治运动又一次重大的挫折!

孙中山毒气弹的恐吓

  孙中山于四月十六日抵梧州,即电召陈炯明往晤,意图谋害。陈幸未遵行,但由廖仲恺等代表先赴梧州,拟作调停。廖返广州时,带有孙免陈本兼各职 的命令, 但当时廖认为尚有转圜余地,未出示给陈,而力劝陈往肇庆,亲向孙解释猜疑。廿一日,陈临去肇庆前,始知孙有谋害的企图,遂决意即返惠州,并通电辞 职。(孙 中山于廿九日告诉美国领事,陈炯明因不服从命令,已被开革。大众以为陈是辞职而去,实是他给陈面子,让其辞职而已【116】。)

  驻广西的粤军五十余营(约一万五千人)接到主帅被迫离开广州的消息,又知道省财政厅长钟秀南也随着离去,他们在广西的饷粮无着,于是全军哗 然,竟有 「截指盟誓」,决心要「拚死返省」的激情【117】。粤军总指挥叶举于四月廿六日离开南宁,次日,桂军刘震寰入城接防【118】。粤军大部向梧州 开拔,一 部取道粤境高,雷州返省。至五月下旬,才全部陆续抵达广州。廿日,通电陈孙两人,向陈请其返广州维持粤局;向孙请其:(一)恢复陈省长及粤军总司 令之职, (二)免除胡汉民之职。署名者有叶举,魏邦平,熊略,翁式亮,何国梁,钟景堂,陈炯光,陈德春,丘耀西,陈小岳,杨坤如,罗绍雄,李云复,贺瑞 廷,袁带, 纪泽波等将领。孙中山以粤军总司令一职,经已裁撤,不允恢复,并用些不切实际的漂亮话覆叶举等。孙说【119】:

  国家多事,非贤者高蹈之时;况竞存遄征,实关大局之安危。故自上月漾(四月廿三)日以来,每亟欲挽之复出,电报秘叠,信使不绝于道。顾竞存虽 云继任陆 军,犹未取消退志。最近桂寇披猖,粤防告警。竞存切念时艰,亦再借箸为筹,或当翻然而退,不卸仔肩。巧日(五月十八日)已托精卫商以中路联军总司 令之重 任,此皆入春以来,与竞存之预约,可使内外兼维。同日文更有电往商。盖文于竞存始终动以至诚,而不肯稍参客气。以竞存平生大义,炳著中外,君子爱 人以德, 若操之过蹙,不任有回旋余地,殊非待士之道。烈山寻介,薰穴求玉,长此相迫,文所不忍,亦君等所当知者。知君等袍泽谊深,爱乡爱国,故言之切切。 专此布 复,孙文

  这时,中国南方内部的分裂,吸引了国际的注意。美国国务卿休斯(Charles E. Hughes),于五月廿四日,特别给哈丁(Harding)总统作一综合报告,对中国整个局面,从第三者冷眼的观察,有下面不很乐观的评说【120】:

  关于中国的内部纠纷,国务院于五月廿日接到北京公使的来电。其要点如下:孙中山改道北伐,现有三万军纪不良,装备不足的军队,在韶关准备进攻 江西。孙 说他撤陈炯明职,因陈不助他北伐。陈现有一万五千军队在惠州,但对孙军并无威胁。广西全省已陷入强盗手中,广西省长现在广州。广州的财政情形,极 为严重, 省纸币跌至百分之六十五。孙承认已失去云南与贵州的支持。南方政府只控制广东一省,而省内又分为孙陈两派。这两派之间,恶感甚深,但也许不会诉诸 武力。

  雪曼(Dr. Jacob G. Schurman)公使说孙中山最近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活动,都是极端的不合理性。他是一个自我主义者,相信自己个人有超人的权能。他已失去有理智的 中外人士的同情。但他仍得工会与激进派的坚强支持。他易被左右一批谋士和乱作乱为的部属所欺骗。他是一个自然的领袖,扰乱的煽动者。

  至于陈炯明,雪曼公使说他是一个律师,军人与行政管理者。孙陈的共同目的是一个各省有自治权,而统一的民主中国。(当时孙尚未公开的反对「联 省自 治」)。但孙要想率领一枝弱小可怜的军队直冲北京,坚信自有能力去建立和统治一个统一的完美共和国。但是陈炯明认为需要适当的准备。他要先致力于 广东政治 上和经济上的发展,建立一个模范省,然后以「模范起信」来建立一个统一的民主共和国。

  雪曼公使在结论中说,目前打胜仗的吴佩孚在鼓吹宪法政府和南北统一,以和平方法来解决中国问题,似有些希望。但是可悲的因素有二:一是国库空 虚。二是 缺乏能干,诚实,有勇气的政治人才。在北方,我看不到有特出的政治人物。在南方,孙中山不可能为负有责任性的政治领袖,而陈炯明恐难有被推举为总 统或内阁 总理之望。

  六月一日,孙中山自韶关回广州。根据台北版《国父实录》的记述,目的是在「镇抚」陈炯明的军队【121】:

  由于陈炯明部滞留广州及白云山等处,继续生事,卫戌司令魏邦平无法制止,一夕数惊;廖仲恺为叶举部每日向财政厅滋闹,多方应付,疲于奔命。蒋 中正曾建 议国父坐镇广州革命基地;廖仲恺昨日亦至韶关晋谒,请国父暂归广州。至是,乃令胡汉民留守韶关大本营,自率卫士回驻广州总统府。惟汉民曾劝阻,力 言回省有 三害:(一)回省定受包围;(二)如受包围,消息必然中绝;(三)如炯明抗命,前途不堪设想。国父不以为然,认为回省可藉以镇慑广州,亦可示后方 并无变 故,使前敌将士安心前进。

  究竟孙中山回广州「镇抚」陈部军队的成效如何呢?陈炯明在两年后的一九二四年五月里,给吴稚晖的信中说【122】:

  解职以后,避居惠州,远征部曲,被绝于外,间道驰归,祸变立作,几费劝诫,始归平静。高野(指孙中山)左右,既乏玄德(刘备)取蜀之能,又寡 宋艺(宋 太祖)释兵之量,不求安顿,专谋剪除。忽而韶关回驾,勒令限日离省;忽而海珠会议,密谋海陆军之夹击。温(温树德),魏(魏邦平)告密,某氏日辇 巨金,运 动各部杀其长官,某氏最后计划,一并齐发,相迫而来,以武器在手之军人,欲其天皇圣明,永为鱼肉,不为刀俎,其可得乎?

  「忽而韶关回驾,勒令限日离省」就是指孙中山在六月十二日招待广州报界记者茶会中的谈话,说叶举部队,如果全数不退出广州市三十里之外,他就 会用 「八?口径大炮的毒气弹,不难于三小时内,把六十余营陈家军变为泥粉」。会后各记者议决不登载这段谈话,以免振动军心。但十四日香港报纸已闻讯发 表;连在 美国的《纽约时报》与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报》同时于十七日,上海《申报》于十九日亦登载了。(在国民党的记录上,如台北版的《国父实录》 【123】,这一 段话全被删掉了。)兹节录十四日香港《华字日报》的记载于下:

  昨十二日孙氏假座财政厅设茶会与报界谈话,系因现在省城大局,欲请报界协力挽救,其词云:报界诸君,(略)北伐自桂林出发,师抵全州,阅八月 犹未出中 原半步,其故何耶?盖此中系有阻力,系武人反对北伐,武人拥护武人。然湖南表面系与我相好,须军至岳州,始有敌人。其间陆行月余,始达彼地,而接 济非易, 环顾各境,最近而与我为敌者,则为江西,故改道北伐。遂电全州军队反师。讵第二军旅长谢文炳误用聪明,于永州致电陈炯明(因全州为我军范围,不能 发电), 谓北伐军反攻广州。在陈氏为自卫计,即电广西粤军阻止我军西下,是则无怪其然。及我军抵?江,则为粤军所阻,几至冲突,其后我明白解释,始能消 祸。

  我再个人至肇庆,屡电催陈来当面解释,免生误会,而陈不特不来,且请辞去本兼各职。我以彼为不可留,亦遂准之。及我返省,而陈已去。北伐军未 留省城一 日,可知其志之在于杀敌。其败也,我固不能留恋于广州。其胜也,我已向长江进发,更何取于广州?时陈已明白,狐疑尽释。然彼所辖粤军,时于广西插 血盟誓, 相率回粤,置广西于不顾,及陈知之,去电制止,时已莫及。比抵省城,我军已进江西,占崇安等处,确非据广州之心,已可大白。

  讵彼六十余营之粤军,不特不谅我,且欲截吾军之后,进驻北江一带,以防我变。其在省者,则日日索饷,迫令银纸兑现,日甚一日,似非达兵变之目 的不止。 将拥陈炯明返省,孰思陈氏之返省,早经我电布衷曲,再四派人敦请,而彼不顾。又经各界劝留,于情于理,已达极点。以大总统去一官职,本属常事,其 部曲反因 是而要挟。(略)但近两三日,陈总长来电表示决不回来(广州),我问他何以不回,他说须军队先悉数离去省城。但他军队不听他回防的命令。硬要驻在 省城,可 知六十余营军队,陈总长已没有统驭的能力了。

  这种横蛮的军队,违背上官命令的军队,反对政府的军队,贻害地方的军队,无时无刻不可以作乱,我现在决定处置的方法,下令要他全数退出省城三 十里之 外,他若不服命令,我不难以武力压服人。人说我孙中山车大炮,但这回大炮更是利害,不是用实心弹,乃用开花弹,或用八?口径的大炮之毒气弹,不难 于三小时 内把他六十余营「陈家军」变为泥粉。但残害六十余营的军人,且惊动全城的居民,不免过于暴烈,但我不如此做去,他们终不罢休。我只望报界诸君,主 持正义, 十日之内,做足工夫,对于陈家军,加以纠正。陈家军若改变态度,即不啻如天之福,万一无效,就不能不执行我海陆军大元帅的职权,制裁他们了。

  孙退席,各记者就席会议,议决两事:(一)不登载孙中山是日之演说及开会情形。(二)定礼拜三(十四日)在报界公会,请各界领袖会议讨论云。

  日后,广州石井兵工厂厂长陈永善告诉美国领事,说孙中山这段恐赫粤军的谈话是引致了六,一六事件的直接导火线【124】。

粤军通电请孙下野

  孙中山于六月十二日招待报界茶会的谈话,广州记者议决不予登载,可是粤军方面,已探知其事。于次日,亦召集各军官与记者开谈话会,总指挥叶举 发言说【125】:

  粤军此次班师回粤,不过系补充兵额枪弹,并无他意。至谓闹饷,以致纸币低折,人心惶惶,试平心而论,纸币维持,责在政府,故不能谓因军饷而低 折。而以 其罪归于军人。且纸币影响于军人甚大,查每兵月饷八元。自去岁九月,以库款奇绌,暂支六元。连排长以上暂支五折,已属不堪。况加之以现在纸币折至 六成,则 兵士之困难,向谁告诉。

  至积欠军饷,向政府讨取,亦非有违情理。若不问诸政府,岂欲吾等索商民供给乎?而退防一节,查我等自漳州回粤,未几则赴广西,试问何处是我等 防地,应 退于何处,还质之政府。我军自桂返省以来,军纪肃然,未尝有扰乱民间之事,而政府尚不满意,岂欲置我等于死地而后快乎?!报界诸君,谅必深知我等 为难情 形,而有以善其后也云。

  孙中山十二日谈话的重点是指责陈炯明失掉了控制粤军的能力,粤军违背上司回防的命令,硬要留驻广州「索饷」,因为这种「蛮横」「贻害地方」的 行为,他 要以「开花弹」,或「八?口径的毒气弹」来处置他们。所以叶举的谈话就针对着这「索饷」一事而言。从粤军官兵方面看来,他们从福建,广西「远征千 里,转战 经年」回来,向政府讨取积欠军饷,而面对着「不求安顿,专谋剪除」的大总统,要以「开花弹」「毒气弹」在三小时内,把他们变成为「泥粉」。这就是 陈炯明致 吴稚晖信中所说的「远征部曲,被绝于外,间道驰归,祸变立作」。

  正在叶举与广州记者开谈话的同一日(十三日),他接到粤军第二师师长洪兆麟从汕头发来的密电,电文中说【126】:

  现在旧国会开会,黎总统复职,人心切望统一,我粤军为护法中坚,此时当有态度表示,应请陈总司令返省主持一切,时机急迫,不容稍缓,若果陈总 司令不出,我等亦当一致行动,早日解决大局,以促统一之进行。现派旅长尹骥来省,商议一切,希为接洽。

  是晚,叶举即召集各将官开紧急会议。他们明知陈炯明决不会于此时「返省主持一切」的,故决议接受洪兆麟的建议,采取「一致行动,早日解决大 局,以促统 一之进行」。换言之,他们由「索饷」而扩大到采取「促孙下野,以谋国家和平统一」的行动。(所以,日后北方的学者胡适,以二次革命,蔡锷推倒袁世 凯为例, 叫这行动为「革命」【127】)。

  至于他们怎样知道陈炯明不会「返省主持一切」呢?兹在这里补述一下当时陈炯明的态度:如上文所述,陈于四月廿二日晨在「非常黯淡」的情况下离 开广州。 七日后,香港一家英文报纸就有这样的报导:『广州官方消息说陈炯明将日内率军北伐。但根据一最可靠的消息,实际上,陈氏对时局极感痛苦与失望。认 为他在广 东已有成就的工作与计划,给一个不切实际的军事行动所破碎了』【128】。

  五月中,孙中山改变以前强硬的态度,给陈炯明的电信中,多用恳挚之词,并派遣汪精卫等多人到惠州劝驾,请出山北伐,陈均婉拒之。在覆孙之一电 文中,陈 曾感慨的说:『乃知所谓革命之结果如此,重累吾民矣。今奉孙公爱我,俾遂初服,慰奉何极』【129】。这可见到当时陈是一直抱着「不助孙北伐,也 不阻孙北 伐」的态度。两年后,在给吴稚晖的信中,陈对这态度有如下的解释【130】:

  我的毛病虽可跟人走路,但不能闭起眼睛而瞑索以行。若灼知所行之非路,必明以相告。告而不听,让其试验,不加反对可也。勉从其强拉同入迷路, 每每不肯迁就,以此之故,适与孙先生自信为识途,强拉人瞑行,而又不容人献替者,恰恰相反。

  可是,为什么陈炯明还要滞留在惠州,让孙中山来迫他北伐呢?既然辞了职,两袖清风,大可以回乡(海丰)侍母,或更乾脆的出国考察一行便了。五 月初时,尚在广州的堂叔陈开庭曾电惠州,促陈返省,陈覆电中说【131】:

  电谕敬悉。侄去职后,本无责任,可以回籍省亲。惟因旧部太多,在桂者尚在班师,恐因此激变。特留惠设法安顿,使得和平解决。现看时势,尚可和 平。俟稍就绪,即便回家。起居平安,希释堇念。

  原来是陈炯明因恐有激变,故留在惠州,以求和平解决。他对旧部「几费劝诫,始归平静」。他怎样「劝诫」旧部呢?根据北京一家报纸驻广州记者的 报告,大体如下【132】:

  现在南北大局又发生绝大变化,旧国会既已恢复,则西南护法之目的已达;徐世昌既已去位,则西南北伐之目的亦已达。倘南北从此同心协力,共谋民 国前途之 幸福,则统一之成立,即在指顾间。若孙先生仍为一班宵小所蔽,不惜违反民意,只知贪恋权位,则必有人起而议其后,南方必从此多事,诸将领不患无立 功之地, 不必今日因余(陈自称)一人之位置,而与孙先生冲突。

  这是六月初的事,但到了十二日,孙中山就发出「八?大炮毒气弹」的恐赫,随着「忽而海珠会议,密谋海陆军之夹击。温(树德),魏(邦平)告 密,某氏日 辇巨金,运动各部杀其长官,某氏最后计划,一并齐发,相迫而来」,结果「以武器在手之军人」,岂能「永为鱼肉,不为刀俎」【133】,遂有六一六 炮轰观音 山,陈炯明所说的「酿变」发生了。

  这里陈炯明所指的「某氏」,可能是蒋介石,因为根据国民党的记录,蒋曾于六月一日致函许崇智,献议先发制人,消灭粤军之策【134】。可是某 氏「日撵 巨金,运动各部杀其长官」,又似乎不可能是蒋介石,因为蒋是时尚在奉化,要等到六一六事件发生后,才南下会孙于永丰舰上。所以「某氏」究竟是谁, 仍待考 证。

  事变前两天的十四日,粤军全体官兵请孙下野的通电是一件淹没已久的重要史料。尤可注意的,是它所包括当时有关中国统一问题的各机关,及各界人 士的名字。兹将全文录下【135】:

  广州总统府各部总次长,非常国会,海军温(树德)总司令,伍(廷芳)省长,魏(邦平)卫戌总司令,省议会,总商会,全省商会联合会,教育会, 报界公 会,学生联合会;惠州陈(炯明)总司令;南雄转送李(烈钧)部长,许(崇智)军长,梁(鸿楷)师长,朱(培德)总司令,彭(程万)总司令,李梯团 长,赖 (世璜)梯团长,黄(大伟)司令,暨前敌各旅团长;各区善后处,各县长,各县会;北京总统府,参众两院,国务院;各巡阅使,各省督军,省长,省议 会;各特 别区都统;海军杜总司令;各护军使,镇守使,各军师旅长;云南唐(继尧)总司令;四川刘(湘)总司令;湖南赵(恒惕)总司令;贵州袁(祖铭)总司 令,梧州 马(军武)省长;廉州探送刘督办;钦州黄司令;北京蔡孑民(元培)先生;上海章太炎(炳麟)先生;香山唐少川(绍仪)先生;各省各法团;各报馆均 鉴:

  民国十稔,祸乱侵寻,袁氏称帝而有靖国之役,张勋复辟迫散国会而有护法之役。孙中山先生率海舰南来,以护法相号召,西南六省相继宣布自主,以 护法相感 应。六年以来,兵士亡于锋镝,人民转于沟壑,屡踬屡起,百死不悔,惟护法故也。八年海上和会,以北庭不克恢复法统之故,和议垂成而不成,当时唐 (绍仪)代 表即有和议唯一条件为恢复国会之宣言,九年岑(春暄)氏取消自主,护法几濒于危殆。粤军回粤,重组护法政府,宣布对徐(世昌)。孙中山先生又有徐 氏退位, 当同时下野之宣言。

  今幸天心厌乱,旧国会已自行召集,徐氏复引咎退位,南北用兵累年,所志无非护法,今目的已达,自无用兵之必要。况粤自桂莫(荣新)入据,民主 已慨凋残,自主已还,以一省当西南之重,财力更形竭蹶,黄台之瓜,何堪再摘!

  (叶)举等同属国民,同隶粤军,为国为粤,不忍因一人以祸天下,为此合吁请孙中山先生实践与徐同退之宣言,敝屣尊荣,翩然下野,我海内明达, 救国同具 热心,望治当无二致,应恳一致敦劝,同抒国难,我海陆军前敌同胞,爱护国家,尊重法治,亦恳即日罢战,共表同情,销兵气为日月之光,尊国本于苞桑 之固,民 国前途,实嘉赖之。

  粤军总指挥叶举,第二师师长洪兆麟,第四师师长关国雄,第一独立旅旅长李炳荣,第二独立旅旅长熊略,第三独立旅旅长邓本殷,第五独立旅旅长陈 德春,第 六独立旅旅长翁式亮,第三旅旅长尹骥,第四旅旅长李云复,第七旅旅长谢文炳,第三支队司令罗绍雄,第二路司令陈炯光,第五路司令钟景堂,第六路司 令胡汉 卿,第七路司令黄强,指挥官何国梁,李荫轩,司令杨坤如,陈小岳,丘耀西,陆兰清,黄志桓,黄风纶,冯铭楷,苏世安,副司令黄任寰,黄业兴,粤军 总司令部 参谋长张?村,副官长陈演雄,炮兵团长王惺庵,团长贺瑞廷,纪泽波,王昌期,邓桂生,杨锦献,吕春荣,饶寿平,许廷杰,陈已,林烈,苏廷有,陈凤 起,林捷 之,陈家威,王定季,黎生,张化如,陈绍鹏,统领李汉隆,林子超,严胜,谭启秀,李子青,吴庆恩,袁带,余六吉,罗石平,余宏锦,邓乃忠,钟子 廷,杨廷 芳,陈汉洲,丘可荣,钟作新,陈国华,独立旅长翟铭祺等全体官兵同叩。

第四节 六一六事件的经过

  六月十六日微晨三小时,一队粤军进行包围孙中山的总统府,府内卫队拒绝被缴械解散,宁愿一战。孙中山已得警告,于晨一时左右,离开总统府,登 楚豫舰 (后移驻永丰舰),次日(十七日)上午,即率领永丰等五舰,向广州市区,军民目标,毫无区别的开炮轰击,同日下午五时,又重行开炮。

  十六日清晨,粤军总指挥叶举发出安民告示说:『现旧国会已恢复,护法之业告成,粤军全体同人合吁请孙先生下野,以促统一,而苏吾民。仰各界人 等,务须照常安业,不得自相惊扰』。

  孙中山在兵舰上电令江西的北伐军回师攻粤。七月底,北伐军战败,退出广东北部。八月九日,孙遂乘英舰到香港,再转乘商船赴上海。这就是过半世 纪来,国民党「党化教育」中所编写的「民国十一年六月十六日,陈炯明叛变,炮轰观音山总统府,孙大总统广州蒙难」的事件。

总统府之战

  根据国民党的记录,在事变的前夕(十五日夜十时),有某军官以电话报告,谓今夜粤军恐有不轨行动,并请孙中山速离总统府【136】。这位「某 军官」就 是一个多月前,孙中山任命为广州卫戌司令的粤军第三师师长魏邦平。事变后,魏与报界记者谈话,曾登载于廿九日香港的《华字日报》。据这段谈话,魏 于十五日 间,到白云山粤军总指挥处晤见粤军总指挥叶举。问叶报载粤军第二师师长洪兆麟有电请孙下野,是否属实。叶答说:真有其事,并请魏于是晚到指挥处宴 会。入席 时,「二三十人俱系军官,察其情形神色,颇似有举动」。席间,叶举则以洪兆麟请孙下野的电文给魏邦平看,并告诉魏说:

  此次我等想依据这种办法去做。今日护法告终,国会恢复,粤省当有一种表示,免蹈亡省之覆辙。这次宴叙,是特请(你)赞助我等之举动。

  魏邦平则认为应份三罾办法去做:首先会商,再次以文字劝告,三则然后通电。叶举说:『孙性刚烈,不易磋商,若见诸文字,亦必无效』。叶问魏是 否愿意署 名通电,魏答:『事前未预闻,电文亦未参阅,(我)不如守中立罢!』魏问:『是否别有举动』叶答:『恐或有之』。散席后,叶说:『(你)既不赞 成,(我) 不能相强,还请共守秘密』。魏答:『此事既已宣告,恐难秘密也』。魏遂告退。

  魏邦平回到卫戌司令部,于九时许,接到各方传来粤军星夜移动,各街道戒严的报告。魏即电总统府,适秘书长谢恃接话,魏遂请谢到司令部面叙,亲 告以一切 情形,并请劝孙出府,谢即匆忙而去。至十二时许,魏再电总统府,适孙中山本人接话,魏遂劝他出府,孙答说:『现已戒备,断不怕其来攻,府中卫队一 团,且有 手机关枪,足以抵御有余,惟你当小心』。至二时许,叶举以电话告魏说:『现在已有举动,请知会所部』。魏答说:『为时仓猝,恐易误会冲突,请给多 些时候, 以便即电致部曲,勿生误会』。魏即电致总统府,某副官接电,说总统已安睡。魏请促醒之,并说:『事已发生,不能再留』。该副官继续说总统仍熟睡未 醒。这 时,魏遂知孙中山已出府去了。

  从魏邦平这段谈话,原来是叶举在事变前夕,亲口密告魏粤军的计划,给孙中山一个机会逃离总统府的。事后,报章上也有这样的报导:『此次(事 变),实是 叶举等放一条生路与孙中山,否则孙逃走时,汽车所经各地,军队林立,恐无生理矣!』【137】。(据国民党的记录,孙中山不是乘汽车出逃的,而是 由秘书与 副官两人扶掖步行,三时左右离开粤秀山的总统府,穿过广州市区,而于三时半抵达长堤海珠公园的海军总司令部【138】。在半小时内,是否能够步行 这段距 离,且途上还被「哨兵接连盘问数次」,有待考证。)

  粤军于三时许,开始包围总统府。于拂晓时,司令杨坤如所部数十人,拟搜缴府内军械,府内卫队佯言愿缴,诱各兵进内,突以手机关枪射击之,立即 全数倒 毙,无一幸免。据目睹者说:『死者尸体均分作两截,若腰斩然,亦可见手机关枪之猛烈也』【139】。(日后,兵工厂厂长陈永善告诉英美两国领事, 说孙中山 的卫队共有五十支最新式一九二一年模型的汤姆生(Thompson)机关枪。当时列强禁运军火入华,但英国领事认为这些新式武器,可能是从美国经 菲律宾走 私偷运入华的。【140】)

  粤军杨部遂与第二师第四旅李云复部之第七团会合围攻总统府。孙军除卫士队外,还有陈可钰的警卫团一团,约千余人。两军激战,相持良久,粤军遂 开炮助 攻。到午前十时,孙军不敌,始允被缴械解散。晚八时,粤军司令钟景堂电报军情说:(一)孙军在省,昨晚已悉数缴械;(二)孙等在总统府关闭铁闸不 肯开,我 军已将总统府包围,并在观音山开炮三响吓之;(三)虎门已完全收复,长洲堂经派三营往收复;(四)另派兵三营进驻河南;(五)廖仲恺已拘在石龙。 这场「总 统府之战」,计孙军死伤十余人,粤军死伤三四十人,平民为流弹所伤者二,三人。【141】

  据国民党的记录,粤军在事变中「放火抢掠,无所不为」。事实上,粤军军纪严肃,而叶举所最顾虑的,却是孙中山在广州市内所招募的民军,因恐其 趁机扰乱 民间。当时,孙任命姚雨平为「大本营游击司令」,大量招募土匪,编为民军,以调往韶关助北伐。姚雨平在广州市内设有四十二所募兵机关,叶举早已注 意及此, 所以十六日微晨,粤军的第一步军事行动,就是把这些散在广州市各处的民军缴械解散【142】。

  同时,第三师师长魏邦平本人虽声言守中立,但其部属旅长陈章甫则协助维持地方秩序,由各部队混合组织「粤军联合巡查队」,陈章甫任指挥官 【143】。 十九日,香港的英文《南华早报》就有这一段报导:『粤军把孙军缴械后,即分布市内各地维持治安,并派军车巡游街道,车上悬有"匪徒抢掠,就地枪 决"的标 号。广州自十六日事变至今,尚未闻有发生抢掠的事件发生』。

孙中山炮轰广州

  孙中山于十六日微晨登楚豫舰后,即率舰队绕道集中于黄埔,次日(十七)上午率永丰等七舰由黄埔出动,午后一时半,在省河海珠,天字码头,士敏 土厂前各 处开炮轰击,又向白云山,观音山,大沙头(广九车站),沙河等处遥远射击。在两个小时内,先后发炮达六十余响,才暂为停止。午后五时,又重行开 炮,直到黄 昏时候(七时),舰队才归队退却。两次炮轰,计「炮声前后将及百响,子弹横飞,四散堕下,伤人毁物,不知凡几」【144】。

  当日报章指出,海珠前两岸都是商店居民繁密的地区,开炮时,附近居民纷纷喊救,行人不幸罹弹死者十余人,而东提一带,除东亚酒店外,无一铺户 不受损 毁。如冠月茶楼被炸毁,死伤三十余人。河南,观音山,沙河,大沙头附近一带民房,亦受糜烂,而以河南东部的房屋,受到损毁最大。这两次炮轰,房屋 损失估计 总共不下五百万元。平民死伤,实数无统计,但据一般估计,总在百人以上【145】。台北版的《蒋总统秘录》里说:『叛军死于炮火者,约数百人。』 【146】若果真有「数百人」死于炮火之中,那就不幸是无辜的平民了!因为在海军炮火向市区乱轰的情形下,军民目标怎能区别呢?

  十八日,美国副领事侯士顿(J.C. Huston)登舰谒孙中山,抗议美国在长堤的房产受到炮轰的毁伤,侯氏向美国务院报告说【147】:

  在星期六(十七日)的炮轰中,两座美国房楼给炮弹毁损了。楼外明显的悬有美国的国旗,一位美国人差点给机关枪流弹所伤。广州基督教书院 (Canton Christian College即岭南大学前身)也为一大炮流弹所击。

  一般人认为孙中山将会继续轰炸。因此我觉得应向孙提出抗议。在十八日,我偕同美国驻南中国舰队司令班尔上校(Captain Baum)到黄埔海圻舰上会晤孙中山。我向他抗议美国在长堤的房产受到轰炸的毁伤,并指出广州是无军事设防的城市,无辜平民已死伤不少。孙答曰:『我轰炸 广州也是一个抗议。明天我将继续轰炸。假如你能说服这些军队(指粤军)退出市外,而由魏邦平来维持善后,我就答应不再开炮。』我(美国领事自称) 告诉孙中 山,说我不是来做调人的,所以不能干预他们的事。

  广州市民深恐孙中山再行开炮,于廿七日选出代表二十五人,由伍朝枢随同登舰谒孙中山。这些代表们请愿的情形,和孙中山的态度,在三十日的香港 《华字日报》里,有很活跃的描述。兹节录一段如下:

  查当日各界代表共二十五人至永丰舰,由伍朝枢介绍于该舰船尾舰面,谒见孙中山,俱皆环立。首由伍朝枢报告,谓今日偕各代表来谒大总统,系为请 求之事。 我在苫块之中(其父伍廷芳于六月廿三日病故),本不敢理会,只因先父以地方为重,谨遵遗嘱,继承先父未尽之志,故偕同各位前来恳请于大总统之前。

  孙文屹立不动,注视各代表不发一言。于是绅界代表战战兢兢的俯首陈述,略谓大总统南来爱民若赤,民等亦无间言,此次变故,商场损失甚大,万恳 体恤民 艰,勿再启干戈云云。继而善团总公所代表梁某请总统表示意见。次而方便医院代表范某鞠躬而后言,谓大总统当体念我等商民之苦,总求切勿……至是已 呐呐不出 诸口,而总商会代表黄某谓自开炮后,商场已糜烂不堪,且连日有抢掠之事,小东门一带商店,大约八百余家损失约八十万以上,而无形之损失,不知几 许。故代表 等特来哀请大总统俯恤民艰,稍为退让,勿再开炮,以维危局,而惠地方云云。

  当各代表发言时,孙氏目不转睛,露出一种怒容,及代表言毕,然后发言,谓……若果陈氏今早抵省,我即今早开炮;今晚返省,即今晚开炮。汝等既 赞成之, 则自负责任。如其不来,我亦何必开炮……总之,陈氏一日在省,则省城地方一日不宁。汝等既系来请我勿再开炮,这又何难。若能本汝等之良心,主张不 欢迎陈 氏,作消极的抵制,则彼自讨没趣,自然不来省,则我亦可日内离去省城。否则彼来,我亦可来耳。

  各代表闻言,皆唯唯诺诺。而方便医院代表则于孙每一言,必鞠躬而言,谓大总统系慨,其一种敬畏瑟缩态度,令人肉麻。代表梁某则答谓:赞成陈氏 返省,该 议案系先由商联会表决后,送来文阔书院,而后通过。大总统今日亦谓受屈,我等无枪无械,其受屈又为何如云云。又有代表郑某谓总统言有离省之语,究 竟何时始 去?孙氏接口言曰:『我三五日当可离去省城。彼既不来,则我何必监视太紧。否则,自当别论。』

  所以,孙中山当时的态度是:若果广州市民不再请求陈炯明返回广州维持大局,他就不会再开炮。「若果陈氏今早抵省,我即今早开炮;今晚返省,即 今晚开炮!」

  至于海军方面的态度又怎样呢?海军总长汤廷光于事变后的十六日,早已顾虑到孙中山会实行迫使海军炮轰广州市的下策。因此发电劝告北洋舰队司令 温树德说【148】:

  海圻军舰温司令鉴:舰队南来,于兹数载,其间几经事变,均以维持地方,保护人民为宗旨。凡我袍泽,亟宜共体斯旨,粤人幸甚。大局幸甚。并希转 电各舰知照。

  当孙中山于十六日下令海军开炮时,温树德「意颇犹豫」,而各舰舰长「皆不愿开炮,但为孙派严密监视,谓天大事情,由总统负责,各舰长无话可 说,只得向 空乱轰一阵,当时毁坏地方较少,实原因于是」【149】。但是,根据美国领事所得的情报,舰上军官被水手以手枪威胁,强迫向长堤岸上市区开炮,这 些水手是 孙中山前在「海员公会」(Seamen's Union)招募上船的。【150】

  孙中山为什么要炮轰广州呢?六月廿二日香港的英文《南华早报》,评说孙的动机是一个不可理解的「迷惑」(mystery)。因为广州市,如美 国领事所 说的,是一个无军事设防的城市,粤军分布于市内各地,无一显明的军事目标。以海军大炮实行轰击,在军事上毫无价值可言,而受害的却是无辜的居民。 当时东堤 一位逃难的老百姓,对孙中山这次暴行,就很感慨的说:『从前龙(济光)莫(荣新)在粤,地方濒危,尚不敢惊扰居民至此。今次彼此同是粤人,仍不惜 糜烂大 局,真可哀矣!』【151】

  根据国民党的记录,孙中山于十六日「令舰队发炮轰击广州叛军,以示正义之不屈,政府威信犹在」。是日(十六)晨,外交部长伍廷芳登舰谒孙,孙 告伍曰: 『今日我必率舰队,击破逆军,戡平叛军而后已。否则,中外人士必以为我已无戡乱之能力,且不知我之所在,如畏慑暴力,潜伏黄埔,不尽职守,徒为个 人避难偷 生之计,其将何以昭示中外乎?』伍亦以为然,即离舰登岸,通告各国驻粤领事,严守中立。【152】这段记录显明的说伍廷芳不但同意,而且协助施行 孙的决 策。但是,伍于廿三日病故,其子伍朝枢于廿七日,偕同市民代表二十五人,登舰恳请孙中山勿再开炮时说:『我在苫块(守孝节)之中,本不敢理会,只 因先父以 地方为重,谨遵遗嘱,继承先父未尽之志,故偕同各位前来恳请于大总统之前』。国民党真会捏造历史,竟然把以「地方为重」的伍廷芳,做为以维护「政 府威信」 为重的新型暴君的帮凶了!

  孙中山炮轰广州市的动机,究竟在那里?我们在魏邦平对报界记者的谈话中,可得到一个重要的线索。魏说【153】:

  (六月十六日),予(魏自称)则接孙氏来函,谓已安全抵海珠,现在永丰(舰),即来一面,余必惩办粤军云。予接函后,往兵舰谒孙,劝觅安全地 方,以图 将来。讵彼盛怒之下,谓必炮轰粤军,并令予附从。予以地方为重,若果开炮,则子弹与人心俱去,将来大事难成。而孙则谓非此不足以促调人之效力。因 此开炮之 事,立时速成。而双方奔走骇汗,卒至调停无效。此为十五,十六两日之情形也。

  人民饱闻十五晚之枪声,复闻十六日之炮声,仓皇奔走,吾民何辜遭此浩劫,诚可痛心。连年受水火风旱,兵燹盗贼之灾祸,已苦不胜言,今双方若无 调停之意,其祸究不知伊于胡底。

  孙中山不以地方为重,不惜牺牲人民的生命财产,炮轰广州以「促调人之效力」,所以说他是中国现代史上的一个新型的暴君,实在不是不很过当的 话。

调停的经过

  孙中山十七日炮轰广州市,以广州市民为「人质」,以「促调人之效力」的策略,确是得些效力。广州市民面对着炮祸重来的恐吓,于十九日紧急召开 公众大集 会,参加者有省议会议员及报业公会,各慈善机关与各法团代表,议决四项如下:(一)孙中山为粤人,且曾任大总统职,应给予一个热烈的送行;(二) 广东全省 人民须发表宣言,支持全国和平统一;(三)设法令两方军队在广州停战,如不从者,将指为公敌;(四)请陈炯明即日返省,维持粤局【154】。

  次日(二十),各代表又重行开会,并邀请叶举,汤廷光,温树德,魏邦平遣派代表参加。议决由叶举与汤廷光,以联合海陆军名义,魏邦平为保证 人,先于廿 一日宣布正式停战。至于海军军饷问题,俟日后再议【155】。七月四日,汤,温以海军全体将士名义,发表宣言,赞成统一,请孙下野。八日,北洋舰 队主力海 坼,海琛,肇和三舰驶离黄埔【156】。广州市民对舰队再炮轰市区的恐吓,这时才可以算松一口气。但是,在孙中山控制下的还有永丰,楚豫,豫章, 广玉,宝 璧等七艘江防兵舰,而且孙已在舰上电令江西的北伐军回师攻粤。

  十六日事变后,广州市民,叶举等粤军将领,各界人士纷纷电请陈炯明返广州维持粤局,连在上海的章炳麟也于十九日电劝陈炯明重行出山,以贯彻其 「联省自治」的主张,并另电劝孙中山「去」非常大总统之「号」,离粤赴沪,电文中说【157】:

  惠州陈竞存先生鉴:徐(世昌)酋将覆,仆已电劝中山去号,中山暗于时机,而君又果于报复,遂成此祸……但中山可仇,西南联省果可背,联省自治 主义果可弃否?愿君明以教我。

  陈对粤局弄到如此田地,虽极为痛心,但对「联省自治」,仍未灰心。在覆章炳麟电中,他说【158】:

  太炎先生鉴:奉手教开示数条,至佩荩筹。民国塞乱之源,制治之本,非定为「自治省联邦国」不可。故联省制度,炯曾着手运动,不图以此贾祸,今 竟弄至如 此,至为痛心。然为国努力,无论在位在野,务达此制而后已。南北均有爱国之士,唯于乱源及政制,弗克深考,是以主张未能一致,舆论亦归沈寂。我公 万流仰 止,务望登高一呼,俾群山皆应,庶国事可以大定。

  十九日,炯明电伍廷芳,亦请伍劝孙中山「去号」,以「示天下无私」,让(旧)国会开会,依法再选举为正式大总统。炯明电中说【159】:

  粤事至此,炯难辞咎。此时惟有保粤地方,保孙令誉。国会复,伪府销,护法目的达。如谓黄陂(黎元洪)复职,法律尚争,则应候国会解释。若谓不 法,武力 未扫除,则废督裁兵,中枢自有权衡。援赣北征,丧师讳败,图穷匕见,力争经营,效亦可睹。不听蹇叔之言,无救二?之祸,法者天下之公,非一党之 私,非常国 会,擅举总统,恶例一开,乱且及于百世。

  炯力争无效,委曲求全,希图求此,不图宵小盈廷,以是为媒孽,以至今日,举国皆依护法旗下,恢复六年原状,国事可了则了,犹复不肯放手,抑又 何也!

  若以中国建设大业,非吾党弗克负荷者,即妄人夸大之言,非公忠谋国之论。现惟仗公切劝孙公,敝屣尊号,示天下无私,国会一开,依法再选,得位 以正,为期匪遥。

  炯明所说「若以中国建设大业,非吾党(指国民党)弗克负荷者,即妄人夸大之言,非公忠谋国之论」。换言之,炯明在二十年代已经明白的表示反对 「一党专政」的理念,而谋求全国妥协,在多元化的政治环境里,完成建国大业。

  廿三日,香港《士蔑西报》与纽约「国际新闻社」(International News Service of New York)两记者同往黄埔永丰舰上访晤孙中山。孙说他身为爱国者,应为未来中国示范,故决不屈服于武力之下。他愿意牺牲一已生命,我是为「人道」「文明」 「共和」与「正义」而斗争。(I am fighting for humanity,civilization,republicanism and righteousness。)永丰舰长告诉记者说,许崇智的北伐军几天内即可攻迫广州,到时舰队将有所行动【160】。

  陈炯明于廿八日晨由惠州抵石龙暂驻,以便接近广州,觅求和平解决办法,但不敢应各方请其回省主持大局的要求,因孙宣言陈抵省之日,即开炮轰 之。陈离惠 时,曾电魏邦平来石龙商晤【161】。广州各界纷纷推举代表来石龙劝陈返省,包括有「广州基督教书院」的副校长钟荣光。根据国民党的记载,七月一 日,钟惶 可持陈炯明手书,到永丰舰谒孙中山。陈函中说【162】:

  大总统均鉴:国事至此,痛心何极,炯虽下野,万难辞咎。自十六日奉到钧谕,而省变已作,挽救无及矣!连日焦思苦虑,不得其道而行。惟念十年患 难相从, 此心未敢丝毫有负钧座。不图兵柄现已解除,而事变之来,仍集一身,处境至此,亦云苦矣!现惟恳请开示一途,俾得遵行,庶北征部队,免至相戕,保全 人道,以 召天和,国难方殷,此后图报,为日正长也!专此,即请钧安。陈炯明敬启六月廿九日晚(石龙)。

  在这信内,陈炯明恳请孙中山停止北伐军回师攻粤,「免至相戕,保全人道」,而国民党史家却评说这封信表示出陈之「阴毒伪善」,因此「国父置之 不理」 【163】。可是,事实上,孙并没有「置之不理」。七月四日,香港《士蔑西报》记者访问魏邦平,于五日登载魏奔走陈孙之间,作调人的经过情形,颇 为详尽。 魏说陈先致孙一函,探求和平解决的办法,(可能就是指上面所述的,由钟惺可递送到舰上的一函)。他(魏)携带孙的覆函,亲到石龙交给陈。孙函中提 出两条 件:

  (一)坚持恢复广州大总统的职权。因南方政府须与北方政府有同等地位,谈判才能生效。(二)如果陈炯明对于他酿成现在时局的所为,肯自认错, 而且正式道歉,和惩办一二启衅的高级军官,我(孙)将宽恕他。否则,我将扫除所有反抗我的人。

  魏氏又带回陈对孙这两条件的回答。陈覆孙大意如下:

  六月十六日晨的军事行动,我(陈)不能负责,因为我已先行辞去粤省长之职。有人说我怂恿这行动,因为叶举是我的部属,且各事向我请命。但此说 是否属 实,我不欲置辩。只愿付之公论。如果孙中山想在广州恢复其总统之职权,那必须将叶举的军队缴械解散,我恐这难于办到,更非口舌谈判所能办到。有人 指责我要 坚持孙中山退出其政治地位,这不是事实。其实,我对此事从未发过一言。如果我真的说过,我将无面再见孙中山。我觉得与北方和议谈判在上海举行,比 在广州为 较好。

  上述孙陈之间,由魏邦平亲手递交的来往函件是译自(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香港《士蔑西报》所登载的。其中文原函可能仍藏于台北国民党的党史馆 里,尚未公开于世。

  七月初旬,北洋舰队驶离黄埔后,孙中山即致函汤廷光,请约魏邦平,李炳荣,洪兆麟,熊略五人出任调和。先是,广州市民代表方面曾提出议和大纲 三条:

  (一)对北方言和,由双方通电全国,设立和议机关,商议统一的条件。(二)对广东不能互相以武力对抗,北伐军队不能由韶关向广州作战,叶举部 队不能再向军舰进迫。(三)双方军队由孙陈两人命令暂离广州市,缓冲地点由双方同定,暂行驻扎。

  七月十日,魏邦平,汤廷光,洪兆麟代表黄维藩,熊略代表何经诒,李炳荣代表周翘芳共五人,集会于海珠海军总部,提出上述的三大纲为议和的原 则。并用函通知孙叶两方,请其先行答覆承认。次日(十一),魏等五人复齐集于海珠,先由黄,何两代表传达叶举的答覆,略谓:

  第一条请孙下野,对北方言和,商议统一,粤军已有表示;第二条则现在许(崇智)军分路由曲江,仁化,翁源三方面向韶关攻击,是彼已破坏和平, 粤军不能不以武力对抗;第三条则如果许军滇(朱培德)军能即日退出南雄,方有磋商余地。

  正待开议,忽接到孙中山来信,措词异常强硬,略谓:

  今日所议三条,皆非先决问题,如叶等专恃武力,则亦已矣。若有悔悟,则先有改过之诚意,乃有磋商余地。至于先决问题,即前与丽堂(魏邦平), (钟)惺可,言之已详,请一询之。若前题不决,不必磋商。准如来函所称,即于明日(十二)十二时为限可也。

  各代表闻后,皆为错愕。所谓先决问题,则系下列两条:(一)恢复政府原状,然后对北议和。(二)叶举自请惩处,由孙命赦免。当时各人以此等办 法,各走 极端,并无和解诚意,不顾大节,徒使调人为难,于是宣告终会。并将经过情形,由汤,魏,熊,李,洪五人发一通告,遂无结果而散【164】。

  其实,孙中山对调和一事,根本一直都没有诚意,只为缓兵之计。事变后,他即电召北伐军回师攻粤。但是,他暗中已作离粤的安排。早在六月廿八 日,广州英 总领事詹美生(J。W。Jamieson)致北京公使团主席德菲达斯(J.B. deFreitas)函中,对孙中山离粤的准备,有很详细的报告【165】:

  一位美籍人诺曼(Robert Norman)最近在广州逗留了些时。据我所知,他是三藩市国民党的法律顾问,对中国情形本不大熟识。在六月十七日中国海军炮轰广州前,他与孙中山极为友 善。炮轰发生后,他曾到黄埔与孙会谈数次。六月廿五日下午,他去访晤美国领事侯士顿,说假如领事团能向广州军事当局,取得让孙安全离境的保证,孙 愿意离开 广州赴上海。

  六月廿六日,我(詹)以领事团首席领事(Senior Consul)的资格,召集各国领事会商,决定由我出面致函叶举将军(函稿附件一),但诺曼看此函稿后,说其非为孙中山所要求的,孙要的是领事团以恢复广 州贸易为理由,请求孙离粤。我马上告诉诺曼,我个人决不愿意作如此的请求,也相信其他的领事们亦与我有同感……

  我极想知道叶举将军的反应如何,所以侯士顿和我的副领事拿着该函稿(附件一)一同去白云山晤叶举,问他如果接到与该函稿一样的正式函件,他的 回答将如何?叶答道:我一定不会阻碍孙中山离粤。这保证已传达给诺曼知道。

  昨天有一中国人带着孙中山的条件,亲往晤叶举,根据此人所说,其条件为:(一)广州全体军民,当孙中山离粤时,应取有礼貌的态度。(二)当北 京国会选 举总统时,广东政府应付孙中山一百万元的「选举费用」。(三)孙中山的手下,应予以优待。(四)在江西境内,应指定一区域,以在南北和议前,暂时 安置北伐 军。(五)在五天内,广州应给予孙中山一个适合大总统身份的送行。

  (附件一:六月廿六日英国驻广州总领事詹美生致粤军总指挥叶举之函稿):从一个可靠的外国人,本领事团得悉孙中山愿望能以私人身份,早日起程 赴上海。我诚恳的请求你设法令他离粤的行动,无有所阻碍。

北伐军回师攻粤

  孙中山于十七日炮轰广州市后,即率领舰队退驻黄埔。是时,长洲炮台仍在孙军手中,可藉以掩护舰队,孙遂以黄埔为根据地,在附近各处召集民军, 编为海军 陆战队,俟北伐军回粤时,各军即由舰队掩护,夹攻省城,这是孙中山谋夺回广州的计划【166】。如果失败,孙亦早于六月底时,安排好后路,如上文 所述,他 已由领事团处,暗中取得叶举让他安全离境的保证。

  粤军方面,当然意料及此。他们的目的是促使孙中山早日离粤,则粤局早日安宁,南北统一也早一日有希望。六月廿九日,香港西报记者访问叶举于白 云山粤军指挥部,有下面一段报导【167】:

  叶将军说:『许崇智的军队现已被逐入江西境内的赣州,其人数约四千人,但十份之七是同情陈(炯明)总司令的。至于李烈钧与李福林,我已接到他 们两人的 答覆,谓不愿意加入粤乱的旋涡,以免粤人自相杀害。陈总司令是全力支持黎元洪为总统的。一旦广东得和平,统一即在指顾间,这是广东全省人民的期 望,我将尽 所能令其实现。海军已得到其所索取的一月薪饷(十六万元),将不会再作扰乱。』

  记者问:『若海军背约,则又将如何?』叶答:『已安置大炮,对在河道上不易驶动的舰队,将极有效力对付之。』问:『滇军(张开儒)南下消息如 何?』 答:『其数不过一千人。梧州方面,已有粤军(关国雄部)握守,阻其自西江南下。至于外传陈总司令已被刺,实无其事。陈现确在惠州。』

  叶将军又说他与孙中山,至今尚未有正式联络。如果有和平解决的办法,不论如何,他定必采用。但孙绝不表示有商量余地。若果孙诚意下野,他必留 孙余地,并将助其平日素志,见诸实行。

  孙中山在广州市外四乡大招民军,土匪流氓,趁机活动,乡民受害尤重。又令兵舰,四处截米截煤,以供给养。香港《士蔑西报》,六月廿九日报告: 『宝璧一 舰所截夺由香港运入广州的米粮,则共值十二万元。广州市内米价膨胀,纸币低跌,人心浮动』【168】。廿八日广州各界代表三十二人进谒叶举,请求 粤军设法 维护。叶说【169】:

  孙中山踞守长洲黄埔,召集民军,截米截煤,妨害治安。(我)必定收复长洲,使他无根据地。但(我)拟先用招抚办法。如万不得已时,始行剿击。 尚幸该地离市区还远,届时请市民不必惊恐。

  叶举的「招抚」策略,结果无效。叶遂于七月九日遣派钟景堂部由鱼珠炮台渡河袭击长洲,即日攻下长洲炮台,粤军死亡者计二百三十余人。孙的舰队 失去长洲 炮台的掩护,不得不离开黄埔,于十日晨二时驶回省河(珠江),经车尾(歪)炮台时,与守军炮战甚剧。六艘兵舰,多受损伤。永丰受伤较重,中弹六 发。各舰乃 直接驶入珠江上游,停泊于白鹅潭上。各舰死亡人数,计共二十余人【170】。

  长洲炮台攻陷后,孙军支队司令徐树荣,原为番禺县匪首,其所部退于东陇一带,再行召集流氓数百人,叶举虑其终为地方之患,饬令熊略所部追踪围 击之 【171】。十四日,孙的舰队司令陈策所辖民军约千人,藉五艘炮艇之助,攻入江门,守军被缴械,商店被抢掠一空。次日,粤军陈德春部击溃之,遂收 复江门 【172】。孙的前兵工厂长(兼航空局长)朱卓文,在香山(今中山县)召募五千民军,意图蠢动,粤军陈永善部二千人前往围剿【173】。

  孙中山一向重视民军,以为可以之扰乱粤军后方,为北伐军回师攻粤的响应。但是香港一西报记者,亲赴广州查访后,对民军的效力,作下面一段报告 【174】:

  孙中山自逃往黄埔后,即招集大批民军,以与粤军对抗。但这些所谓民军,全是土匪流氓之流,毫无纪律,任意抢掠民间财物。孙中山可能觉得有幸得 到这批人 的帮助,但是结果受苦的却是四乡的村民。本记者与孙部下谈话中所得的印象,是孙中山的唯一希望在北伐军的胜利回师。这些民军的活动,对大局毫无影 响,只害 了无辜的中国平民而已。

  北伐军于七月初集中于粤赣边境的南雄,以许崇智部为主力,朱培德(滇军),李福林,黄大伟各部份任左右两翼,分三路前进:中路韶关,右翼仁 化,左翼翁 源。其主要目标是当时粤汉铁路终点的韶关,因从韶关可循铁路南下,直捣广州。驻守韶关的粤军有翁式亮,陈炯光,杨坤如等各部约三十营,后又增援李 云复,黄 强,李炳荣,黄士桓,熊略等部共二十余营。以翁式亮为前线总指挥。七月十一日,翁向叶举报告韶关开战情形说【175】:

  式亮奉命来韶关,办理北伐军善后事宜,当以北伐各部,孰非同袍,爱国爱乡,戚无歧异。故抵韶而后,未尝遣派一卒开赴(南)雄,始(兴),以免 压迫之嫌。信使驰劝,教士和解,接踵于途,不令间缺。

  诚以内争可耻,亡省可痛,愿竭力挽回劫运。乃许崇智不恤糜烂粤局,祸我桑梓,竟勾引滇军相率入(南)雄,进驻始兴。亮以事机虽迫,然犹弗以忍 兵戎相 见,将曲(江),始(兴)县境驻军调回韶关,以示再一让步,而为最后之忠告,以促其觉悟,亦弗见纳,甚至分路犯我防地。亮以彼既率性妄为,有心祸 粤,应予 扑灭,以谢粤人。经于真日(十一)派队迎头痛击,激战数小时,敌军不支,望风奔溃,正在追击中。

  廿一日,香港西报记者到韶关访问翁式亮,报告说:『翁将军曾当任过黄埔陆军学堂的监督。其办公室的墙上,全挂着大块地图。战争开始时,许崇智 的北伐军 在人数与装备上,都占优势,现在情形却倒转过来。许军缺乏弹药与粮食,而翁军则后援源源而来。许军四次企图攻占韶关,但每次被击败,损失重大,现 已士无斗 志,投降者甚众。翁说他仍取守势,不作进攻,因为恐怕击散北伐军,变为小队匪盗,遗害四乡。故希望以消磨政策,令其归来投降』【176】。

  许崇智以中路韶关屡攻不下,乃移主力绕道翁源,于十八日占领翁源城外山顶,以炮遥击,守城粤军退出城外,伏濠固守。次日,两军「血肉相搏,争 持一昼 夜」。是日,北伐军复派飞机两架,至英德车站掷下炸弹数枚(英德离翁源八十余里,粤汉铁路广州至韶关段的中点,也是粤军后方的大本营。)翁源粤军 恐后方有 敌包抄,遂行退却,北伐军即完全占领翁源。粤军右翼司令徐军雁于英德急调援军,翁式亮亦调中路粤军往援。廿四,廿五日粤军中,右两路大举反攻,廿 九日右翼 追过翁源,中路攻入始兴,八月三日,许崇智遂退出南雄,残部旋取道江西入福建。【177】

  北伐军中,尤以黄大伟,李福林所部,大都是同情陈炯明的。战事发生后,纷纷归降。梁鸿楷部(即邓铿旧部第一师)则全部归由叶举指挥。湘军陈嘉 佑在乐昌 为谢文炳击败,退往广西。西江方面,驻守梧州的粤军第四师师长关国雄,于事变时即宣言赞同请孙下野,并制止滇军张开儒部入粤(张部为唐继尧逐出云 南,与孙 有入粤助北伐的前约)【178】。

  北伐军回师攻粤,只翁源一役,战事最为激烈,两方死亡人数,估计在千人以上。其他各处战役,因叶举取招抚归降的策略,双方伤亡人数,很是轻 微,而散兵 游勇,摧害地方人民的危险,亦大为减少。例如,新江一役,黄大伟部官兵千余人归降,中级军官每人得四百元,下级军官四,五十元,各兵士二十元,以 为返省后 用费,并派员照料到省,再遣散返乡。又如黄强部获得许军营长吴世珍及其部下全营兵士二百余人,吴与其中百余兵士皆安徽人,每人得十元,另船票一 张,由广州 送下沪轮回乡【179】。

孙中山离粤实情

  八月三日,攻粤北伐军退出粤境,孙中山于九日乘英国炮舰离粤赴香港,转搭商船往上海。据国民党的记录,对孙离粤的情形有如下叙述【180】:

  八月九日(一九二二年)有人密报陈炯明袭击永丰舰的计划……在同一天内,又得到了回师驰援孙先生,而指向广州的北伐军,业已败于叛军的确实报 告,对于援军已经是难以指望。

  『总统(指孙)……闻其报告,乃召集各舰长会议,佥(皆)称……腹背受敌,战局必危,总统株守省河,有损无益,遂议决离粤赴沪之计』〔注:蒋 介石著《孙大总统广州蒙难记》〕

  孙先生以即日离粤之事通告各国领事。于是,英国领事乃提出派英国炮舰「摩汉」号送孙先生前往香港。在出发之前,孙先生对舰队官兵发给一个月的 恩饷,以奖励忠勤功绩。下午三时四十五分,孙先生率幕僚换乘「摩汉」号,驶离白鹅潭。

  但是,根据英,美两国国家档案局里的资料,孙中山离粤情形,与上面所述的,大有差异。英国总领事詹美生于十一日向北京英公使作下面一段报告 【181】:

  八月八日下午,孙中山的美籍顾问诺曼来访,他说他和孙谈了一天,孙决定要离开广州,问我能否相助。诺曼并秘密的告诉我,现泊在广州的日本驱逐 舰队的队 长曾表示愿意带孙离粤,但是,孙决定不接纳,因恐怕受日本保护,会给美国一个不良的印象。我与香港海军当局商量后,即告诉诺曼说「摩汉」兵舰 (Moorhan)将可送孙去香港,然后他可转乘邮船「俄国皇后」(Empress of Russia)赴沪。

  无疑的,孙中山这次在南方的逗留,给广东和广西两省一个浩劫(calamity);其在政治上的无能(political incompetence),也是一个特出的例证。

  其实,诺曼在未与英国总领事接洽之前,孙中山嘱使他与美国接洽。美领事谭尼(R.P. Tenney)于十二日向其公使报告说【182】:

  孙中山的美籍顾问诺曼于八月八日来访,说刚与孙在沙面岸外的舰上会面。孙决意离粤赴沪,问能否乘美国军舰离境。诺曼又说:现停泊在广州的四艘 日本驱逐 舰的司令,曾邀请孙随其赴沪,但孙不愿乘日舰离境。我告诉诺曼:根据美国不干涉中国内政的政策,孙的请求,恐难得照准。要我电转所求,必是白费时 间。诺曼 说他将去试试英国总领事看,并请我不必让英总领事知道他已经与我谈及此事。

  在同一报告中,美国领事说英国总领事,曾以电话通知叶举孙将离粤的消息。孙离开永丰舰是乘中国海关电船,转登英舰的。孙之部属四人,原拟由诺 曼护送, 乘五时开往香港的英国商轮佛山号。但永丰舰员要求偿付欠薪与安全保证,把四人扣留在舰上,情形极为紧张。结果于八月十日,诺曼偕同英国副领事达威 生 (Davidson)与永丰舰代表往谒海军总司令汤廷光,八月十一日,孙的四位部属才被永丰舰员所释放。

  八月十日,联合社记者包惠鲁(Edward L. Powell)偕同「广州基督教书院」的行政秘书享利(J。M。Henry)往访陈炯明于惠州。在这访问中,包氏探悉得英国总领事詹美生曾电陈炯明,告以 孙中山已离广州的消息【183】。

  孙中山离粤的消息传出后,广州市民大感快慰。半闭门的商店,立刻全行开业。十日晚,全市放爆竹,竟有人烧香谢天地,庆祝和平的降临! 【184】

第五节 六一六事件的影响

  六一六事件表面上似乎是一个单纯的「兵变」。不知真相的人,以为是陈孙个人间的争权;知道真相的人,如北方的学者胡适,则认为因政见上的冲 突,而酿成 的武装行动,在政治上,这是一个「革命」。国民党史家一直以这事件为陈对党领袖个人的「叛逆」,加上「叛党叛国」的帽子,而对这事件的前因后果, 却一概避 免不提。

  这事件对陈炯明与孙中山个人政治生涯的影响,固然重大,却也给蒋介石制造了一大好机会。蒋介石于一九一八年投效粤军,任中校参谋的作战科主任 职。表面 上,对其上司陈炯明恭维备至,曾函邓铿说:「即以总座(指炯明)爱护之深,故敢竭尽驽钝,效其驱驰,以助总座者助本党,公义私情所由来也」。 〔184a〕 但蒋暗中实忌恨陈,有夺取陈职权的野心。据其妻子陈洁如的回忆,蒋在孙中山赴桂林北伐途中,即向孙提出先发制人之策,他要孙下一道命令免除陈粤军 总司令之 职,使他「可以首先快速出击陈的军队,强制陈离开职务,接掌陈的军队指挥,然后转回消灭陈手下驻在广西现由叶举指挥的部队」。可是孙中山没有接受 蒋这个献 策,蒋因此愤然离桂赴沪。〔184b〕「六一六事件」爆发后两个星期,蒋由沪返粤,(六月二十九日)登永丰舰侍从孙中山,竟成为国民党历史中所说 「千里赴 难,救总理脱险」的唯一同志。也如董显光「蒋总统传」中所说的:「在这炮舰(永丰)上和国父相处的时日,划成蒋总统生涯的转捩点……从此以后,蒋 总统在革 命集团中的地位较从前远为重要,他以流星的速度而兴起,不仅使其自身成为中国的主要人物,并以其声誉遍于全球」。〔184c〕

  一位警敏的西方学者,在七十年代以《孙中山,陈炯明与六一六事件》为题,作谨慎的研究后,结论说:『这事件的发动,并无证据是由陈炯明亲手主 使或参与 计划的』【185】。但是,陈孙或陈蒋两人间的恩怨关系,并不是我们研究历史的重点。重点是在这事件的前因后果,究竟对中国现代政治有什么重大的 影响?

  留美学者康白石教授于七十年代写的《陈炯明传》结论里,引用梁启超之语说:『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真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活 动之资 鉴。所谓予以新价值,就是把过去的事实,从新的估价』【186】。下面试从三方面的观点,把六一六事件对中国现代政治的影响,来作一估价。这三点 是: (一)联省自治运动的挫折;(二)旧道德死尸的复活;(三)联俄容共的开始。

联省自治运动的挫折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陈炯明率领粤军回粤,曾请孙中山,唐绍仪,伍廷芳三总裁,由上海回粤,重组政府,团结西南,为建立联省自治政府的初步计 划。同时, 他马上进行改造广东为「模范省」,以「模范起信」来号召国人的注意。在北京的美国公使雪曼(Jacob G. Schurman),于一九二一年九月向美国务院有如下报告【187】:

  广州政府在广州设立一个极有效率的现代化市政府,同时积极施行全省地方自治。他们宣布的主义是由「联省自治」来建立一个「联邦政府」。

  这时在广东,「地方自治」与「省宪起草」,双举并行。一九二零年十二月,陈炯明就任省长后仅一个月,省长公署就颁布了「选举县长与县议会议员 的暂行条 例」【188】。一年后,在一九二一年九月,民选县议员完毕【189】。十一月,民选县长亦告完成【190】。到十二月时,广东省议会正式通过 「广东省宪 法草案」【191】。

  民选县议员前,广东全省的九十二县,依据人口的多少,分为三种县。大县选举议员四十人;中县三十人;小县二十人。选举办法是由县民直接投票选 出【192】。

  民选县长当时最受国人注意,因为县长是一县的行政长官,负有庞大的责任和权力。一九二零年十二月,省制编篡委员会由陈炯明省长亲自主持开会, 讨论自治 条例问题,出席委员有胡汉民,陈融,古应芬,金章等十余人。会议决定取「半干涉主义」,由县民直接选举县长候选人三名,再由省长择一委任。因为当 时广东各 县的地方自治会,「亡省七年」,尚未完全规复,劣绅土豪每在地方上占有相当势力,难保不从中作祟,以县长为买卖品,所以给省长一个最后的选择权, 以防此 弊,为暂时的折衷办法【193】。县署的组织,除总务一科外,有教育,实业,财政,公安,工务,卫生六局,仿效广州市市政府的组织,其精神则特别 注重于积 极地方建设一方面【194】。

  一九二一年初,广东省议会选出省宪起草委员会,进行起草省宪。同年十二月十九日,正式通过「广东省宪法草案」。这比湖南与浙江两省的省宪,要 迟了几个 月。在起草省宪的时候,起草主任黄毅与王正廷有密切的联络。王氏是湘浙两省宪的起草人,也是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起草人之一。

  当广东省议会在起草省宪时,省长陈炯明同时写了一个题为「建设方略」的文件。这文件到后来一九二二年五月才公开载于香港报纸,而后在中国国内 各大都市 的报章,也有陆续登载【195】。「建设方略」可说是广东的联省自治者之「政治主动提案」(Political Initiative)。其目的是为向西南各省,及其他有同情联省自治的各省和党派的秘密献议,以期密得共同同意(consensus),促成全国统一的 途径。「提案」最后建议设立与美国相仿的联邦政体:全国立法机关取二院制,参议员由各省选出代表组织而成,以代表各省;众议员由全国国民选出代表 组织而 成,以代表国民。为避用总统称号,以总执政和副执政二人为全国联省政府之行政首长。值得注意的,这提案推举孙中山为总执政,段祺瑞为副执政,因为 「今日忠 于民国之人,为天下所知,而有领袖之资格,及有解决时局之力者,唯有中山,合肥两公。」

  陈炯明的计划,是想组织初步的十二省联省政府。(十二省指西南的粤,桂,湘,滇,黔,川六省,和浙,赣,闽,及东北三省)。他在六年后(一九 二七年) 写的《中国统一刍议》书中,说这联治政府「对内实行自治,对外摧倒北徐(世昌);而以执政制易总统制,使北方容易合作」【196】。炯明相信一个 坚强的联 治政府,能诉诸吴佩孚的爱国心,来妥协,来合作,以联省自治的原则来实现全国和平统一。

  六一六事件发生后,陈炯明等到孙中山离开广州后六天的八月十五日,才由惠州返回广州。九月底,陈在两广的地位已极大增强,即开始进行组织西南 联盟,重 觅西南团结。据美国领事的报告,这联盟是包括云南的唐继尧,贵州的袁祖铭,和湖南的赵恒惕,而以唐绍仪为首长的联省政府【197】。在九月五日, 陈告诉广 州美国领事【198】:

  袁世凯,段祺瑞,孙中山,和现在的吴佩孚,都想以武力统一中国。这是错误的办法,正确的办法,应以法律来统一中国。换言之,制定一部好宪法, 而颁布实行之。

  可是,孙中山于一九二一年五月,一心只想就任非常大总统,以「护法者」身份而却自行毁法,他的恃意孤行,严重破坏了西南的团结;接着率师北 伐,又「改 道攻赣」,回师对付陈炯明,引致了六一六事件的爆发。七个月后,一九二三年一月,孙中山雇用的滇,桂军,和吴佩孚支持的沈鸿英军队,联合在西江蜂 拥而下广 州。陈炯明不愿遗祸桑梓,遂于一月十五日宣布下野。

  广东省宪应该是中国人可以自豪的一个政治文件。它特别注重教育,规定每年省预算最少要有十分之二用作教育经费,而不能超过十分之三用在军事 上。省宪第 二章详细规定人民的权利与义务,并包括各种法律上步骤,以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与人身自由,实是保障人权的根本法,即以今日人权活动者的眼光来 看,也是无 可诋谤的。至于县长,县议员民选,更是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的事业。可是,到一九二三年孙中山回粤,便全断绝了。中国到今日已过半世纪,尚未有再看到 如此真实 去争取代表民意的政府之企图。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西关屠城惨案(即国民党所说的「镇压广州商团之役」)发生后一个月,孙中山在广东已站不住脚,乃应段祺瑞,冯玉祥之请,北 上「共商国是」。这时,香港的《华字日报》很感慨的说【199】:

  (一九二一年)实为联治派全盛时代,当时陈炯明发表意见,主张采用美国联邦制,推孙文,段祺瑞二人为行政首领,果能见之实行……。(则)全国 可不用兵而达到真正统一。

  所以,我们把六一六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面仔细地来看,这事件发生在促使孙中山下野离粤,以谋求全国的和平统一,结果他卷土重来,给联省自治运动 一个重大的挫折。

「旧道德死尸的复活」

  六一六事件发生后,在北方的学者胡适,曾在《努力周报》上写「这一周」(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九至二十五日),他有下面一段评论【200】:

  本周最大的政治变化是广东的革命与浙江的独立。孙文与陈炯明的冲突是一种主张上的冲突。陈氏主张广东自治,造成一个模范的新广东;孙氏主张用 广东作根 据,做到统一的中华民国。这两个主张都是可以成立的。但孙氏使他的主张,迷了他的眼光,不惜倒行逆施,以求达他的目的,于是有八年联安福部的政 策,于是有 十一年联张作霖的政策。远处失了全国的人心,近处失了广东的人心,孙氏还要依靠海军,用炮击广州城的话来威吓广州的人民,遂不能免这一次的失败。

  孙氏曾著书提倡「行之非艰,知之维艰」的学说,我们当时曾赞成他的「知之则必能行之,知之则更易行之」的话。(每周评论三十一号。)现在看 来,孙氏的失败还是在这一个「知」字上。一方面是他不能使多数人了解他的主张,一方面是他自己不幸采用了一种短见的速成手段。

  近年,在台湾的学者李敖先生,在所著的《孙中山研究》书里,对胡适这段评语,再申论说【201】:

  胡适这里对孙中山的指摘,是很平允的。胡适认为孙中山与陈炯明的冲突「是一种主张上的冲突」。但孙中山使他的主张,「迷了他的眼光,不惜倒行 逆施,以求达他的目的」,弄得远近人心尽失,则是一种错误。

  在南方的国民党,似乎知道了这错误,至少知道谈政见不同是对他们不利的,所以他们宣传的重点,规避开孙中山与陈炯明之间「主张上的冲突」,而 把主力,放在陈炯明的「悖主」「犯上」「叛逆」上面,以便打得陈炯明不好抬头。

  事变后的七月里,上海《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驻北京的美籍记者乔柏(Rodney Gilbert)也有类似的看法。兹节录转译于十九日香港《华字日报》的一段于下:

  据广州传来消息,孙文出走之后,仍能得其从者之拥护,陈炯明因逐孙受人指摘,稍有进退之难,而中国人之言论,亦每有表示同情于孙文者,以为陈 炯明迟早 总将被迫去粤。原来中国人之所以持此论调的理由,实由于中国人之政治生活中,素有一种不良遗传,以个人间的关系比诸个人对国家的关系,尤为重要。 故政治上 的僚属,宁负国家人民,而不可负其领袖。陈炯明氏破除此项习惯,起而驱逐孙氏,其最后胜败如何,今尚未可知耳。

  中国政界领袖,与其附属人物之间所存在之关系,确似「师」之于「生」。领袖纵或行为失当,附属者仍当服从。如段祺瑞为北洋派皖系之领袖,皖直 之战时, 马良因其向属段之部下,虽与安福人物,素不融洽,犹复陈师鲁境,为之声援。卢永祥因其向属段派,遂不惜以其机关,以其名义,与张作霖,孙文间通款 曲,今且 进而妨阻统一。探其根由,盖全不离乎忠于首领之旧习惯。

  陈炯明毅然破此习惯,若使有成,则中国政治生活之中,从此可有一先例。就孙陈二人为比较:陈之注重改革,多表现于彼之事迹中,实不愧为一爱国 之实行 家;孙文之于改革,不过仅见于言谈著作中。若明于此项比较,华人之宜赞助陈炯明氏,已不待烦言。且孙陈最后之胜负如何,不但有关于曹吴间将来之地 位,抑且 有关于张作霖在东三省之地位。

  乔柏客气的说中国人在政治上有一种「不良遗传」。不客气的说,那就是指「封建遗毒」。胡适在「这一周」(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七至二十三日)以 「旧道德的死尸的复活」为题,评论说【202】:

  近来最可以注意的是旧道德的死尸的复活。旧道德不适宜于新环境,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有时候旧道德,偏要在新环境里弄他的旧威风,很像一 个红顶花翎黄马挂的官儿,忽然在北京饭店的屋顶花园里呼么喝六,岂不是过渡时代的一个怪现象吗?……

  我们再举一个例,陈炯明一派这一次推翻孙文在广东的势力,这本是一种革命;然而有许多孙派的人,极力攻击陈炯明,说他「悖主」,说他「叛 逆」,说他 「犯上」。我们试问,在一个共和国里,什么叫做「悖主」?什么叫做「犯上」?至于「叛逆」,究竟怎样的行为是「革命」?怎样的行为是「叛逆」?蔡 锷推倒袁 世凯,是不是「叛逆」?吴佩孚推倒段祺瑞,是不是「叛逆」?吴佩孚赶走徐世昌,是不是「叛逆」?

  若依孙派的人的伦理见解,不但陈炯明不应该推翻孙文,吴佩孚也不应该推翻段祺瑞与徐世昌了;不但如此,依同样的论理,陈炯明该永远做孙文的忠 臣,吴佩 孚也应该永远做曹锟的忠臣了。我们并不是替陈炯明辩护;陈派的军人这一次赶走孙文的行为,也许有可以攻击的地方;但我们反对那些抬出「悖主」「犯 上」「叛 逆」等等旧道德的死尸,来做攻击陈炯明的武器。

  一九二四年吴稚晖拟调停陈孙复和,陈炯明在覆吴的信中说【203】:

  故孙先生之为领袖,绝无问题。唯可惜者,从前闹到黄克强(兴)之分裂,陈炯明之见忌,都为「盲从式」之结合。其党徒变本加厉,加以「师徒式」 之崇奉, 实所不解!?(一般老同志对朋友说话,亦称孙先生为「先生」,一若孔子门徒,以「夫子」为其师之专名者。无怪讨陈文中,舍不了「师事父事」等 语。)

  陈炯明在二十年代,对国民党徒对孙中山「师徒式」的崇奉,有所不解。他不知道,以后半世纪来,国民党在中国实行愚民的「党化教育」,孙中山以 海军大炮 乱轰广州市区,「将及百响」,死伤无辜平民过百人,竟说是维护「政府威信」,而粤军以土炮轰击总统府守军,「三响吓之」,则为「大逆不道」。这种 「封建遗 毒」,「旧道德的死尸的复活」,变本加厉的,连学校里的小学生自幼也免不了受毒呢!中国人的不幸,令人浩叹!

联俄容共的开始

  胡适批评孙中山的文章一出,自然马上受到国民党的大力攻击。胡适乃再写「这一周」(一九二二年八月十四至二十日),对「政党」与「秘密结 社」,作一更清楚的解释【204】:

  本报这一期(《努力》第十六期)登出「涤襟」的一篇「述孙陈之争」的长文。「涤襟」是没有党派成见的人,此次自广州避乱来上海,做了这篇文 章,说明孙 陈分家的历史。他有时也加上一点评判。我们觉得他的态度很平允,所以在这一期内把他全行登出,供讨论粤事的人的参考。至于我们对于孙陈之争,因为 不容易得 确实消息,所以不曾发表什么偏袒的意见;然而第十二期上攻击「旧道德的死尸」的一段短评,已惹起了《民国日报》一个月的攻击了。我们研究他们的驳 论,参考 「涤襟」的文章,觉得我们的主张所以招怨的原故,全在我们不曾完全了解孙派用秘密结社来办政党的历史。

  同盟会是一种秘密结社,国民党是一种公开的政党,中华革命党和新国民党都是政党,而带有秘密结社的办法的。在一个公开的政党里,党员为政见上 的结合,合则留,不合则散,本是常事;在变态的社会里,政治不曾上轨道,政见上的冲突也许酿成武装的革命,这也是意中的事。

  但此次孙陈的冲突却不如此简单,孙文鉴于国民党的失败,仍旧想恢复秘密结社的法子来组政党,因为陈炯明是新国民党的党员,不曾脱党,而攻击党 魁,故用秘密结社的道德标准看起来,陈炯明自然是叛党的罪人了。陈氏至今不敢发出一个负责任的宣言,大概也是为了这个原故。

  我们旁观的人只看见一个实力派与一个实力派决裂了,故认作一种革命的行动,而在孙氏一派人的眼里,只见得一个宣过誓的党员攻击他应该服从的党 魁,故抬 出「叛逆」「叛弑」等等旧名词来打他。这是我们现在的观察,但我们现在进一步,提出一个疑问:秘密结社的仪式究竟是否适宜于大规模的政党?秘密结 社用来维 系党员的法子,在现代的社会里是否可以持久?这一个「制度」的问题似乎也有讨论的价值罢!

  胡适的意思是,以秘密结社的道德标准看起来,背叛党魁,就是「叛党」的罪人;但是,在公开的政党里,根本就没有「叛党」一回事。至于「叛逆」 二字,本来就是封建时代里,统治者用来排斥「异己」的名号。

  三十年代李剑农写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述及六一六事件时,也引用了「秘密结社的道德标准」来解释陈炯明的「不对」。李剑农说【205】:

  及民国十一年夏间,陈炯明背叛,中山蒙难,一般国民,都只认为孙陈个人的争政权,并不觉得陈炯明是叛党;党内的机关报骂陈炯明叛逆,而党外的 知识阶级 里面,竟有说他们是抬出旧道德的死尸来攻击陈炯明的;这就是因为此时的中国国民党,还是在一种秘密结社的情态中,没有向一般国民公开的表示,一般 国民并不 认识孙陈在党中的地位关系,所以并不觉得陈氏如何的不对。

  (其实,早在一九一四年孙中山组织中华革命党时,陈炯明就一直拒绝「打指模」,和不签「绝对服从党魁」的誓书【206】。所以孙陈在党中的地 位关系,并不是「秘密结社」里,「党魁」与「党徒」的关系可比。)李剑农继续说:

  归结一句,从(民国)八年到十一年,中国国民党虽然存在了,还只是该党「老同志」的国民党,与一般国民无交涉。自中山蒙难到扈后,国民党便要 开始发生 第二阶级的变化了。中山本来有「在革命时期内需要一党专政」的信念,并且认定党的组织,需要严密,党员宜绝对服从党魁的指挥……

  及见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党,用这种办法发生了效果,中山的信念越加坚决了。但事实上俄国的「一党专政」成了功,中山还是失败;俄国的布尔什维克 党员,能 受他们的党魁列宁的指挥,中国国民党却不能由中山指挥如意,并且生出陈炯明这种叛徒来;这不能不使中山对于自己的党的组织和革命方法,加以反省, 对于列宁 所用的组织方法,加以印证参考。

  换言之,李剑农也认为六一六事件是孙中山日后(一九二四年一月)大力改组国民党,「印证参考」灭绝人性的苏俄革命方法的起程点。

  从这个起程点,遗祸一直至今。笔者于一九九一年夏,有幸得友人介绍,认识六一六事件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叶举将军的哲嗣叶葆定先生,在叶先生的寓 所里,得拜读叶将军于一九二四年补作「四十自寿诗」十二首,其中有四句说:

  人竟开门甘揖盗,我怜同室自操戈;

  恩仇成败都闲事,只恐苍生涕泪多!

  孙中山于一九二四年接受苏俄金钱上与军事上的援助来打内战,「开门揖盗」,仿效苏俄革命手段;中国人民的「涕泪」流了过半世纪,何时得了?! 叶将军这四句,今日读之,其忧国伤时,不幸而言中的谶语,就作本章的结语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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